前日的雪还未消融殆尽,昨夜便又落了一层。
皑皑白雪覆盖在屋顶和四处的花草上,晨色朦胧,屋檐和宅院内的树干上挂了冰棱,院里的杂役们洒扫着,江聿栖身披了狐裘走过。
陆怀郁一早就等在前院书房,等见到江聿栖的身影拐入,才快步上前,递上手中的图纸,眉头紧皱道:“这是我在锦州的眼线能探出来的唯一情报,看来这幕后之人定不能小觑。”
江聿栖的手上接过那份稍有破损,左上角染了斑斑血迹的绢帛图纸看着,上提一行馆阁体小字“锦州萦川河工图”。
“这图可是自锦州鬼市处来的,当下锦州所行加宽河道之事最可能行贪墨之实。”
图纸上画了萦川河道工程图,工笔画落在其上,虽说刻画细致,在一些数字上却有些模糊,“这些证据尚且不够,贪墨一事还需再查。”江聿栖合上图纸,目光看向窗外,落在某处雪色之上,“我明日便启程前往锦州。”
陆怀郁看他神色凝重,往日他可是深谋远虑,此次行程竟如此匆匆,低声问道:“可是皇上说了些什么?”
“锦州地处偏远,市井繁荣,铁矿盛产,恐怕他早就对锦州这人杰地灵的地方起了忌惮之心。裴诤大胜北陵,他回城那日便是最后期限。”
自三月前有密信揭露锦州疑似贪墨事起,皇帝就坐不住了,表面上演着家和万事兴的大戏,背地里不知要多想把此地的“金银”囤囊入腹。
等江聿栖返回卧房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晨色穿过落了霜的窗棂,打在慕昭露着的那半截藕白色小臂上。
“这药还真是不错,下次我再去太医院寻更好的来喂你们。不过,这中原的医术、药材还是要学一学,不然我认不得,再把你们喂坏了......”慕昭趴在桌前,小声嘟囔着,目光从未离了桌上的银罐,其中的蛊虫吃得正香。
只是阿兄的事只此进宫一次却也没发现线索,宫阙重重,这些宫里的人倒都是古怪的很。而自己当初隔墙听了叔父三言两语,如今回忆起当日的情形却有些不真切了。
想到这里,慕昭轻叹了一口气,这事还是要自己多观察留意才好,纵然江聿栖与他们似是不同,可现在说兄长的事,还不到时候。
江聿栖站在窗棂外看着慕昭的小动作,眼底落了笑意,待了半晌,才迈步走进卧房,语气柔和:“阿昭,我明日要启程前往锦州。”
慕昭记得这样一个地方,她从苗疆逃来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山清水秀,繁荣热闹,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城池,她记得那座城池就叫锦州城。
她瞬间来了兴趣,杏眼中满含星辰,头顶那支银簪借着晨光忽闪,“去锦州做什么?”
江聿栖走到她身边落了座,“去查案子。”
查案子的事情大概会有危险吧,慕昭又想起江聿栖身上的疤痕,盯着他虽说不上苍白,却也少了血色的脸,“我也要去。”
江聿栖却笑了,他笑得真切,拉了慕昭原先搁在桌子上的玉手,手指摩梭着她的手背,“查案子阿昭去做什么,在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就是。”
慕昭没有抚开他,反抓了他的手,微蹙眉头,声音清脆,“我去保护你呀。”
锦州贪墨银钱一案虽说难查,却总不至于伤及性命,江聿栖盯了抓着他的那只手,温声道:“我让溯归跟着,你不必担心。”
慕昭拧眉,话有些焦急,口无遮拦,“那他能跟你同吃同住同睡,寸步不离的保护你吗?”
江聿栖被慕昭堵得哑然失笑,闷咳两声,淡然地笑着,“同吃倒是简单,不过同住同睡,寸步不离,只能看阿昭的了。”
*
锦州居于山阳之处,冬日暖意重,亦不落雪,此时天色将暗未暗,却早已有一轮弯月高悬于天空,一辆马车从城门驶入,“先找间客栈住下吧。”马车里传来声音。
“主子,前面有家客栈,天快黑了,不如就近?”溯归侧身轻掀垂帘,低声问道。
马车很快停在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前,客栈靠近城门,地处偏僻,住店的也大多都是异乡客,三人要了两间上房便上楼休息了。
过不多时,便有人来敲房门,慕昭开了门,就见一个身穿补丁衣的小二手上端了茶壶,“两位客官,旅途劳累,这是小店特地赠送的茶饮,给您解解乏。”
小二把茶放下,就快步退出去了,亦不见他脸上的神情,身上却沾染了一丝奇怪的香气。
“这锦州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就连这偏僻一处的小店,都有茶饮相赠。”江聿栖看着桌上盛茶水的如脂如玉般的白瓷茶壶,挑了挑眉,语气似笑非笑。
瓷器对于慕昭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不过看江聿栖的反应,似乎是在怀疑这茶水有问题。
慕昭眨了眨眼,从壶中倒了杯茶水,端起细嗅,闻过去不过像是寻常绿茶,却恍惚间夹杂着一股异香,她眉头紧蹙,忽地又想起刚刚送茶的小二身上一模一样的香气,一双杏眸暗了暗,说道:“水里有断肠草。这草有剧毒,可只在苗疆盛产,中原又怎么会有?”
是鬼市,陆怀郁曾提过的,既然朝廷的河工图都能从鬼市获得,这不在中原产出的断肠草,自然可在鬼市流通,江聿栖打开茶壶,看着里面的褐色“茶汤”,“此地距洛京不算远,却也是通向苗疆的必经之地。大概是有人贩卖到了锦州鬼市。”他顿了顿,又沉声道:“有人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慕昭心中一沉,“那溯归他......”倘若这里早被人盯上,他们会不会连溯归一块毒杀了。
江聿栖却轻摇头,“他不会有事。”这一切早就被人看在眼里了,需要被杀的只有他自己。
“阿昭,我需要你同我去趟鬼市。”江聿栖转而望向慕昭,他的眼神中带有着让人心安的沉静。
慕昭应允,可转瞬又蹙了眉头,“可是如果有人在外面盯着,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初入客栈时,我就观察过,这间客栈二楼楼梯围栏相对高些,遮挡十分严密,若不是上了那盘梯的中段,根本瞧不见二楼的事,我们可以借此逃出。”江聿栖很耐心地解释完,而后平静地笑着,“不过,就这么走肯定是不可能,我们还需乔装打扮一番。”
两人合谋之下,悄声出门,在楼梯围栏的遮挡下,转头推开了溯归的房门,如鱼得水般钻了进去......
不过多时,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蒙面男子遮掩着一个身披大氅、着墨色襦裙的女子从木质盘梯而下,盘梯因年久失修而“狰狞”地叫着,引了一楼客人的注意。
那身着补丁衣的小二依旧在客栈一楼徘徊,闻声看去,却还在佯装擦着桌子,眼神却不住地飘向从楼梯上走下的两人。
溯归这身夜行衣在江聿栖身上稍短了些,他看上去也是要瘦弱几分。一直观察着两人的小二只见不是那身穿大氅的男子下楼,也就匆匆瞥了几眼,便不再注意。
等两人摆脱了客栈那耀眼的烛光,陷入一阵昏黑的街市,慕昭将大氅脱了下来递给江聿栖,才问:“我们去鬼市做什么?”
大氅又重新披在了江聿栖身上,却还是被夜间窜来的凉气吹地闷咳几声,又沉吟了片刻,注意了四周安全,才说道:“这次来,是为了查锦州萦川河工贪墨的案子。前几日我得到了一张从鬼市流出来的河工图,如此机密的东西都能从鬼市获得,那么最要紧的账本,估计也是手到擒来了。”
如果被人盯上,那背后之人就肯定不是普通人,既然如此,就不能大摇大摆地去中原官府搜查,鬼市,或许就是暗地里最后的,也是唯一能获取情报的地方。
想到这,慕昭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透出了坚毅。
看着她的模样,江聿栖语气柔和了几分,“阿昭不问问我为什么必须去鬼市?”
慕昭声音欢快,挑眉看他,“我自然是想到了,才不问你。”
“阿昭,真是......十分聪颖。”江聿栖轻笑一声,目光温柔。
没来由的来了一句夸奖,慕昭耳尖不自然的染了红晕,加快了脚步,“快......快走吧......”
*
萦川之水源起锦州所依靠的萦山,数条溪流、暗河汇聚至锦州便以成河,由于大部分河流沿萦山而下汇聚,百姓便循着山川之名,将河流命名为萦川。
此次锦州知府以‘萦川河道加宽加深后,可利漕运,以促经济,兹为富国之良策’为由获户部拨款,以修河利。
锦州鬼市的位置,陆怀郁那日去送图纸给江聿栖的时候,曾经草草提及,说什么竟然就在萦川桥边的一条巷子内,极其隐蔽,却让人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循着萦川流经之地,有勾栏瓦肆,热闹非凡,是全然不同于其他昏黑街市的明亮,其旁就是一座连接瓦肆与民户两端的石桥。
石桥正对的位置恰有一条昏黑的巷子,远远看去仿若其中不存在任何事物。
等到走近了,才见其内灯火如昼,而再往深处走便见一个彪形壮汉正在磨刀,他眯着眼睛,意识到人来,却也不看两人,随口说道:“银子带够,鸡鸣人走。”
每处的鬼市各有规则,不过此地的规则倒是直接。
鬼市内灯火如豆,仔细看去,才能看清每一处摊位。
两人在鬼市内转了几圈,大多都是些卖禁用药材和奇珍异宝的,价格高昂,无一不是精品。
但在慕昭看来,这地方虽然叫鬼市,可无一与诡谲有关,都是用些普通的玩意来坑人钱财,真是见了鬼了。
慕昭轻撇了撇嘴,愤愤地说着:“这地方不如叫黑市得了,这些价格真是挺黑的。”
江聿栖轻叹一声,虽是皱眉,却还是温声说道:“这地方既然存在,那肯定不止眼前的这些寻常物件。”
“二位在找什么?”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两人背后询问,转过身才见一拄拐老叟,他的脸早已如苍老的树皮,不仔细看去,寻不到眼睛。
老叟打量着两人,浑浊的眼睛好似在眼眶内滚动了片刻,低声说:“那种东西,你要去里面找。”老叟抬手,指着鬼市中的某处,“往那走。”
两人顺着老叟指的位置望去,才发觉原来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从未循着大路走。
现下事情有了些许转机,两人转过头去刚想道谢,却发现那老叟早已拄着拐杖隐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
鬼市最后一个摊位是一个书摊,摆了些寻常书籍,卖书人是个年轻男子,有几分书生气,可他眉宇间更多的是匆忙和疲惫感。
卖书人见有人来,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人,这人衣冠楚楚,面如冠玉,就是脸色不太好,身旁这位女子也是生得肤如凝脂,他声音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你是官差。”
江聿栖唇角勾了笑,没有否定,“眼力不错。”
卖书人也不恼,反而笑道:“官爷也能混进来这鬼市了,这门口守门的是该换人了。不过,官爷光顾我这小店,有何贵干呢?”
“买账本。”江聿栖要买的是萦川河工的账本,朝廷有关的任何修缮事宜都会用账本记载,往日的贪墨案中,这些官员常做一份阴账,一份阳账,阳账做给朝廷,阴账□□利益。
卖书人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紧张,低头去随意摆放书籍,“账本这东西,官爷应该去府衙里找,我这破书摊,可没有什么账本。”
江聿栖见他岔开话题,垂眸扫视着书摊,“你这书摊倒是什么都卖啊?”而后随手拿起一本《本草纲目》,封面干净利落,想来是今年新拓印的,翻开却活现一幅春宫图。
江聿栖一时无言,轻咳一声,随手放了回去。
卖书人见状,一脸无辜,“官爷,我都说了,我这可没有什么账本。”
“先生不愿卖我账本也便罢了,不过,这份河工图,先生应该认得。”江聿栖说着,将陆怀郁给他的那份锦州萦川河工图从怀中拿出递到卖书人面前。
卖书人的眉头突然皱起,言语间有些紧张,“你怎么会拿到。”
“当时拿到这份河工图的人应该已经死了,如若那本账本不能昭示于天下,或许死的不止你我。”江聿栖说的没错,那幅河工图上染上了不少血迹,自己当时描绘的可是干干净净的绢图。
那卖书人犹豫了,他低声问着,“我又如何信你?”
“先生信我,自当是为锦州以及黎民百姓赌上一条出路,如若不信,便终是死路一条,这其中的道理,先生定然是懂得的。”
卖书人仔细考量着他的那番话,他说的又何尝不对呢?
如今自己私藏了这真账本,就是在等一个‘有缘人’。如今这个‘有缘人’就在眼前,只看自己信或不信他能为此事带来生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卖书人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一双手被自己掐出了斑斑红痕,赌得赢便是好的,若赌不赢,也是自己的命数。
豆大的汗珠终于滚落,他吐出一口浊气,卸力一般,拿起摊位上的一本《三字经》。
书页早被翻得乱七八糟,就连封面都有些油污。
卖书人将封面剥落,又将书背掰开,从中竟然拿出了一个干净整洁的记账本。
封面题写着‘锦州萦川河工账册’。
账本刚被交付到江聿栖的手上,四周黑影乍起。
显然是冲他们来的。
“阿昭,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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