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这日天降大雪,是为瑞雪兆丰年之吉兆。
一顶轿身刻有百花纹样的红身金顶轿辇,风光地从洛京正阳门抬入,一路上有禁军百人开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然有百里飘雪,沿街一片薄白,殷红的鞭炮点缀其上,瞬间晕染开来,可谓天地同贺。
江聿栖骑马在轿子前引路,他一身红缎长袍,衣身绣五爪蟒纹,衣缘处有片金镶边,最外也还是披了件氅衣。
轿辇内,慕昭身着枣红色缎衣,绣以缠枝莲花纹为主,以锦绣云纹为衬边,衬得她身段姣好,面容灵动。
淮王府门前早已布置好,灯笼高挂,就连‘淮王府’匾额都被红绸衬挂,数串鞭炮声震天。
宫里来帮衬的嬷嬷早在门前放了火盆和马鞍以应此礼。
江聿栖踩了脚蹬下马。
按大熙礼制,新婚之仪,应由新郎亲自接了新嫁娘下轿。
慕昭俯身撩开轿帘,便看见一双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朝自己伸来,抬眸,就见这双手的主人正含笑地看着她。
对上那双含情的双眼,温柔而熟悉,慕昭倏地回忆起来,那日自己在洛京城郊外竹林里,他也是这样笑的,模糊之间,自己似乎还“轻薄”了他,想到此处,慕昭的小脸上染了一片红晕,双颊的红晕衬得她的唇色更娇艳欲滴。
怀着一丝羞赧,慕昭抬脚,然她尚不适应中原的服饰,且这朝服繁复,加上心神不宁,脚下不注意,踩到裙裾,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不偏不倚,刚好落到江聿栖的怀里。
轿辇颇高,慕昭扑上来的撞击力度不小,纵然怀里的姑娘不重,而他为了防止两人齐齐摔倒,极力稳住身形,自己被撞得闷哼一声,抑制不住低咳了几声。
片刻后,等缓和了些,他才将慕昭松开,关切地问着,“没事吧?”
“没......没事。”慕昭脸上红晕却更重了,也没敢再抬头看他。
得到答复,江聿栖才笑了笑,牵了慕昭的手,引她继续行礼制。
脱离了怀抱,慕昭的心中却存了疑虑,刚才的怀抱中,她明明能感受到他的身材并不算瘦削,与远看过去的瘦弱不太一样,咳症却是严重。
他可是王爷啊,竟也药石无医吗?
慕昭带着这些困惑,跨了火盆和马鞍,分别寓意驱邪避灾、平安顺遂。
从正门到正厅的甬道被铺就了红色绒毯,纵然中原深秋树叶大多败落,而代有雪落纷纷,染了一对新人满头。
正厅内四处挂了红绸,就连一些小玩意都被精心的包了红纸,正中墙面上还悬挂了一幅约莫八尺长的龙凤呈祥样式的织金锦。
和雪静落,礼官一声高喊:“礼成,送入洞房——”
*
洞房内被布置的满满当当,喜被上早早被撒了“枣生桂子”,屋内桌上被用于合卺礼的物件。
“合卺酒?”慕昭倒是没听说过,她只是轻轻摆弄着桌上两只模样奇怪的酒杯。
“嗯,喝了合卺酒你我日后便是夫妻了。”江聿栖解释到,然后捉了她不安分的手,让她攥了一只酒杯,酒从酒壶中缓缓倒入杯中。
慕昭尚不适应他的肢体触碰,虽然自小被爹娘和阿兄关心,性子活泼些,但被男子如此亲昵地触碰,却也还是有些紧张而不自然地垂了双眸。
两只酒杯均已斟满,慕昭小心地嗅了嗅这一杯酒水,旋即皱了眉,“这些,要全喝掉吗?”
“王妃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江聿栖话中没有任何强迫之意,只是交叠了两人举杯的手,仰头顺势饮下。
慕昭被他的动作带着,没有止住,将杯中的酒喝了精光。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饮酒,还是烈酒,甚至是一饮而下,慕昭只觉得喉头温热,然后脸颊开始发烫,幸得意识还清醒。
“笃笃。”一阵敲门声骤然传来。
是侍女为江聿栖送了平日里喝的中药,而他刚饮过酒,便让侍女两个时辰后再来。
从门外骤然窜进的冷风还是让他轻咳两声。
刚才的对话都让慕昭听了去,近日来,在淮王府中,她的蛊虫所食也只是些‘残羹剩饭’,也就是些药渣,听说皇宫中有一处叫太医院的地方,那里尽是上好药材,如此,便能让蛊虫大饱口福了。
“......明日可要进宫?”慕昭的声音有些欢快,神色轻快。
江聿栖点了点头,柔声道: “嗯,明日一早需入宫觐见。”
他面色如常,说不上惨白,看上去却也没有受到酒力影响,看向慕昭的双眸中也尽是笑意。
“明日,我想去趟太医院。”
“可是身子不适?我让太医来诊便可。”江聿栖眼中流露出关切。
慕昭连连摆手,眼里闪着光:“不,不是。我那些蛊虫自从来了中原就没吃顿好的......听说太医院里有很多上好的药材,我要带它们去一饱口福。”
江聿栖本有些迟疑,但想到她毕竟是苗疆公主,此地无依,便只剩熟悉的物件为伴,开口道:“这......自是可以。不过,日后还是少用些蛊术。”
慕昭拧眉,她扪心自问从不害无辜之人,蛊术之事,事到如今也只算是她从故乡中带出的一缕念想,而此刻要被误解了吗?她不解地开口反驳道:“这是何意?我只是为了自保,这也不可吗?”
江聿栖看她不解,低头看着她殷红的小脸,心中却早已化为一滩柔和春水,说道:“阿昭,我不是这个意思,”然后俯身,盯着她的双眸,眸子里不再有温和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很多事,你尚且不知,如若是被别人抓了把柄,你又当如何呢?”
慕昭有些委屈,但看着眼前这张脸,眼如桃花,眉含春水,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更何况,江聿栖已经解释地清楚了,他也是为了自己好,也并非误解之意,如若自己再争执,也显得自己固执了。
然而此时偏偏有些酒力上头了,她深吸两口气,眨了眨眼,最后露了个甜甜的笑,说了声:“好。”
慕昭说话开始黏黏糊糊的,她踮起脚,看着江聿栖,他此刻早已站直了身子,眼前的慕昭眼神有些迷离,行动竟然如此大胆了,想来是酒劲上来了。
屋外的明月高悬,却没透过窗棂洒进来半点月光,数盏绛金红烛燃着,火光映了满堂。
“阿昭,你醉了。”江聿栖只是淡淡地笑着,慕昭身上红色的嫁衣早就将她的肌肤衬得格外白皙,就这么直接冲击着江聿栖的感官。
慕昭摇头,抿了抿唇,抬手,两只纤细的手抚上他的脸,仔细端详,“唔,我没醉......王爷......你长得真好看。”
慕昭的双手贴在他的脸上,屋内烛火不断跳动着。
“慕昭,去休息吧。”听到她这样说,江聿栖哑然失笑,轻轻地去抓住她的手,试图将她温热的手剥离自己的脸。
“嗯......我没有喝醉。而且,我听说,中原人新婚之夜要行什么礼?王爷不记得了吗?”慕昭挡了江聿栖的手,又顺势将自己的手臂环在江聿栖的脖颈上。
小姑娘醉了酒竟言语、行事如此大胆,“阿昭......”他轻拍着她的背。
慕昭却凑得离他更紧了些,“嗯?”
江聿栖看着眼前的这样小脸,她一双杏眼含盈盈水光,因不胜酒力而两颊有些红润,还有那嫣红的双唇,和露出的一节白嫩的手臂......
他低声笑着,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俯在她耳边呢喃道:“阿昭,记住了,是周公之礼。”
月色清浅,“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清苦的药香混杂着几丝凉意在屋中乱窜,桌边的沉香熏燃了整晚......
*
翌日,清晨,慕昭是在一片安稳地沉香香气中醒来的。匆忙收拾至辰时初刻,两人便同乘轿辇入宫门请安去了,溯归和苒枝也一同跟了去。
等众人走了,侍女才收拾屋子,捡了床下那一仰一合的两只合卺酒杯。
宫门高深,朱红色的墙壁将内外隔绝,这里跟苗疆的王宫不一样,这是慕昭初见大熙皇宫的感受,轿辇越往深处走,便越见幽深,加之昨日的皑皑白雪包裹,宫内景色也愈发萧索。
轿辇行了许久,才停在琉璃瓦屋顶的宫殿之前,“王爷,乾清宫到了。”溯归轻靠轿帘低声提醒。
宫人早已将脚蹬备好,见从轿子上下来的人,守在乾清宫前的赵公公夸张地行礼,道:“哎呦,恭迎淮王,王爷还等老奴去禀报一声。”一阵急长的声音传入在场众人耳中,任谁听了都有些刺耳。
皇上皇后早在乾清宫内等候着。
殿内的香炉正燃着,青烟飘渺,几缕光从殿门缝隙穿过,打在室内,烟雾和着些许尘埃相互缠绕,如坠仙境。
慕昭前些日子从宫里派来的教习嬷嬷那习了礼数,此刻也便派上了用场。
皇上正襟危坐,等两位新人行了礼,勾了勾唇角,眼神中却毫无波澜地道:“淮王,你母后可是盼你盼得紧啊。”
而一旁的皇后却是展了笑颜,“栖儿,快上前来,让母后好好看看。近日身体可还好?”
江聿栖行一礼,嘴角依旧浸着笑意:“回母后,儿臣身体无碍。”
听了这话,皇后稍安了心,手中一直捏着的绸绣方帕才松了松,但还是嘱咐:“那便好,今日正好听闻太医院的太医新寻了些好药,等会再去看看。”
江聿栖颔首,“多谢母后挂念。”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只是,这太医院路远,儿臣就不去了,待会,便让王妃去代替儿臣看看都到了些什么好药。”
江聿栖拖着病弱身躯,这样的借口自然合情合理,只是他这一席话便让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慕昭身上,光透过窗棂打在她深红色的朝服之上,慕昭抬起脸,眼底落了些激动,很快应了声。
皇后方才就注意到她,此刻便眼神中流露着关心,颇有些关切地道:“王妃真是生的动人,来中原可还适应?”
她的声音让人心安,慕昭抬起小脸,缓缓道:“回......母后,阿......妾身还算适应。”
“那便是极好的。”皇后淡淡的笑着,点了点头,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之后是一阵寂静,香炉中的青烟不断飘绕着,沉稳的香气裹挟着众人。
直到江聿栖温和的声音占据殿内:“父皇,母后,时候不早了,儿臣还要带王妃去给太后请安。”
皇上却抬了抬手,轻咳两声,“欸,莫急。太后今日派人来禀,说今日凤体欠安,你们也不必去了。”
“那儿臣......”江聿栖又是抬手准备行礼离开,却又被皇上出声阻止了:“淮王且等等,朕还有些事想与淮王商议。”而后,余光瞥了瞥一旁的皇后,说道:“皇后和王妃先退下吧。”
“是。”
慕昭出了乾清宫,心里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出来,在那殿内也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让人提心吊胆。
乾清宫外,她抬头便见一身穿杏黄色蟒袍的人在门前,这人目光不断打量着她,眼神中含着一些好奇,样子生的清朗,倒是看着单纯,再往下看,他的手中似乎还攥着一只......野鸡?
“太子殿下,皇上叫您进去。”
原来是太子。
苒枝在外面等候,见慕昭出来,为她披上早就备好的大氅。十一月末,中原的寒风十分冻人,就连一些值守的宫人都待不住,找暖和的地方偷闲去了。
乾清宫内檀香的气息渐渐远去,慕昭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苒枝姐姐,你知道太医院在哪里吗?”
“回王妃,奴婢知道。”苒枝同溯归一样,于景安五年被江聿栖带回皇宫,算是留了两人在身侧,八年来,她对宫内事务很是了解,也是自此,三皇子被封淮王,宫人几经变换,他们二人也从未离去。
慕昭闻言声音雀跃:“那快带我去吧。” 而后又道:“不过,苒枝姐姐,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昭吧,王妃这个称呼,我实在是不习惯。”
苒枝轻笑,婉言拒绝:“王妃娘娘,您既然嫁给了王爷,那便也是苒枝的主子,自然要用尊称。”
慕昭尚不习惯,她听苒枝这样说,又摇头,自己虽然与苒枝相处时间不长,但已觉得她是一个顶好的人,与这样好的人之间不应该有间隙:“苒枝姐姐,你看上去同我岁数应相差不多,叫我阿昭又有何不可呢?”
看着慕昭笑得弯弯的眉眼,苒枝愣了愣,她似乎真的很真诚,真诚到,让人忘了这世间百般忧愁和那些陈年旧事。
也不知是不是雪压了枝头,让那枝头的旧木发出“咔擦”声响,而后便是寂静。
苒枝蹙了蹙眉,攥紧了手,低头,轻轻应了一声,这声音比那“咔擦”声大不了多少,却足够让慕昭听见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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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