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楼建在安乐坊内,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沿街伫立,檐下门楣处挂着一块黑字牌匾,“折玉楼”三字提在匾上。
屋檐下另挂有几盏花灯,纵然白日并未点亮,却也为这雕梁画栋的小楼平添几分色彩。
慕昭刚钻入楼内,一股浓郁的蜜饯果香扑面而来,促使她与若有若无的甜香缠绵着。她初到中原,不知本地人做派,她环顾四周,双眉紧蹙,抿了抿唇。
她面色忧愁,一双杏眼惆怅,眨眼间如蝴蝶掠过荡漾的水波,在厅堂中着实惹人注目。
观察不多时,她抬手拦住一个稍清闲的店小二,轻声问道:“小哥,这折玉楼平日里就有这许多客人吗?”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觉这楼内厅堂的全貌,厅堂内有大小共十数张桌子,张张由花梨木雕成,毫不吝啬,而半数都坐满了客人。
数扇窗棂半开着,能依稀观来往人群。
厅堂深处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是一座由榉木雕制的盘梯,盘梯的设计如同一幅刻在墙壁上的壁画,转角处设有一架十二扇由洛京寒山暖玉雕刻的孤舟败荷曲屏,直通二楼,遮挡住了楼梯上半节的光景,可以说是密不透风。
店小二闻声,打量着她,看她衣着与中原女子所着的袄裙不同,却并未多说些什么,显然是早已习惯来往中原的这些异乡客,便笑了笑,耐心答道:“姑娘初来此地有所不知,这折玉楼虽不过五年的经营,却是发展的红火。咱们楼内的厅堂最为宽敞,供人饮茶品蜜饯,这蜜饯只要姑娘听过的,在这折玉楼内便都能为姑娘寻来。这二楼最供文人吟诗作对,才子佳人、皇亲贵胄皆有借此地作乐。”
慕昭点了点头,压住心头的苦涩,接着问道:“小哥,我还想知道,此地可有来过与我衣着相似的男子?他与我长得也有几分相似......”
小二皱了皱眉,似是在仔细回想着,“前些日子似是有几个与姑娘衣饰相近的男子来买蜜饯,可连续数日店中繁忙,当日之事早已模糊。”
慕昭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再措辞追问,小二见状趁机点头离开。
*
将近午时,折玉楼门口缓缓停了一辆玄青紫檀马车,毫不惹眼,其上的人下了马车走入楼中,一白一黑两个身影走上楼梯,隐匿于那玉制屏风后。
慕昭并未注意,她只是想着,阿兄可能真的来过此地,至于他的失踪是否与这里有关,还有待调查。
还有在她离开苗疆的前夜,她偷听到的,那日叔父所说,阿兄的失踪,若真与中原皇族有关,这二楼,她不得不去一观。
慕昭性子如此,眼下她到了这里,必然要将这折玉楼调查的一干二净,她打定了的主意,那便不会轻易改变。
*
二楼不过是些寻常的雅间,逛来逛去也不过是些世家公子、纨绔子弟在此地消遣。
直到在走廊尽头,两个携酒而来的人喝地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地,慕昭本想着躲避,却没想饮醉酒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控制方向,只是轻轻一推桑,慕昭手肘不注意抵了墙壁,再接着,就莫名跌入了一处昏暗房间。
空留下两个醉人面面相觑,皆以为是白日撞鬼,相互呼喊着逃离了。
慕昭坠落的昏暗的房间里几乎无物,只设有一扇木门,木门外早有人值守,听到动静,即刻进房间查看,便看见慕昭一张惨白的小脸。
“什么人!?”是一声质问。
值守的守卫看慕昭面生,立刻拔刀相向,慕昭面上平静,却是被逼迫的连连后退。
两名守卫手背上青筋明显,眼里透着戾气,眼见是一张生面孔,见慕昭无言,立刻提刀向她砍去,挥刀的一瞬,两人脖颈处青筋毕露,显然是武功不俗,若是一般人碰上,必躲不过这一刀。
而慕昭可是苗疆最善蛊术的公主,她灵机一动,一手摸上早早准备好了醉香蛊,躲闪间,抬手扬了两只银铃。
守卫只觉有什么东西麻麻的在脸上胡乱地爬,而后便觉全身不适,不过片刻便晕了过去。
而这些动静完全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结束了。
慕昭舒了一口气,走到木门旁,轻轻推开。
门外并非明亮走廊,先是一片昏黑而幽深的向下的甬道,而后一片大亮,随后只有最终的两个房间并列显露。
‘‘碎金’,‘无悔’。’,‘中原人起的名字都是这般晦涩难懂吗?’ 慕昭歪着脑袋,蹙眉不解地撇了撇嘴。
刚踏到‘碎金’门边,就听男子的一阵哀嚎声:“哎呦,张老板,您别再打了!我求求您,这利息您再宽限我几日吧......求求您了......”
好像,这名字也并非晦涩难懂......
可另一扇门在‘碎金’的衬托下却出奇的安静。
两扇门相隔不远,若是‘碎金’中有人被严刑拷打,那么另一扇门中的声音除非仔细靠近门边,否则难以听到,而只要靠近门边,就有极大可能被发现。
慕昭并未思量至此,她仅是犹豫了片刻,就毫不留情的,去听墙角了。
初时,‘无悔’的房中并无半分动静传出,再仔细听去,却只听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而后,是清冽干净的男声:“这次去往锦州,可有查出些什么?”
“他们应该早就料到会有人去查,并没留什么重要线索。”温柔沉静的声音传来,有些耳熟。
然后是几声咳嗽,声音是从肺中上涌,其后夹杂着几声叹息。
屋内有三人,两人坐而对弈,一人站立。且不同于屋外,屋内在这初秋竟添置了炉火,更加温暖之余,还小置了几处盆栽,俨然富有生机。
“今日可是身体又不适?”陆怀郁皱眉,他这位朋友虽说是长日服药,却总未见身体好转,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药味,面色也是偶有苍白。
“不过是连日舟车劳顿,无妨。”江聿栖淡然地笑了笑,拿起手边的茶盏,细抿了一口。
陆怀郁跟着叹了口气,抬眼说道:“对了,听闻前几日陛下亲下了旨,要你娶苗疆公主为妻,说什么□□国计?”他继而手捏一白子,将它落在棋盘上。
江聿栖手指一顿,捏起黑子,然后落下,看着棋局,他没有回答陆怀郁的问题,又是一声轻叹,嘴角勾起,轻笑一声,说道:“你输了。”
“啧,跟你下棋真是没意思,我这都输了第几局了。”陆怀郁嘟囔着。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众人行动一凝,往门边看去,江聿栖紧蹙双眉。
忽听隐约有银铃碰撞声,不过片刻,江聿栖却突然放松下来,紧蹙的双眉舒展,眼底带了些笑意:“陆居士,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何故再来问我。”
陆怀郁见他明知有人偷听却不作为,心底犯了嘀咕,嘴上却还是调侃:“我听闻,这苗疆小公主最是娇宠,而且,据说苗疆女子极善种蛊,这苗疆蛊毒极为可怕,尤其是,叫什么......情蛊?若是给你这位淮王种上,小心吃不了兜着走。”陆怀郁一脸惊叹地看着江聿栖。
江聿栖笑了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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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门外的骚乱声加重,溯归才接了江聿栖的眼神推门查看。
此前被慕昭迷晕的守卫此刻正对她步步紧逼,显然两人早已苏醒。
慕昭忘记了,她的蛊虫连日不进食,蛊毒微弱,撑不了多久。
她摸了摸身侧的小银罐,此刻左右夹击,她抿唇,一双杏眼闪烁,手里的蛊虫应该足够她伺机逃跑,慕昭心一横,正准备释放蛊虫,却被溯归打破了僵局,“欸,你不就是昨夜那个姑娘?”
慕昭拧眉,她抬头看着溯归,却怎么也记不起这张脸了。虽说这张面孔无甚瑕疵,却始终......没有印象。
江聿栖听了门口的动静,抬眼看向慕昭,见她双唇红润,两颊因焦急而泛着红晕,轻笑一声,柔声说道:“看来姑娘身体恢复的不错。”
那双温柔含水的双眼,慕昭记得,还有屋内传来的还有隐约熟悉的药香,“是你?”。她放松了警惕,手上却还是捏着那只银罐。直到陆怀郁屏退了守卫,她才放下心来。
陆怀郁见两人相识,觉得惊奇地摇了摇头,他认识的淮王,常年打着病弱的幌子,对儿女情长之事也只是淡然一笑,如今竟然有跟他相识的女子,真是蹊跷。
“瞧瞧,人家不记得你,却倒是记得你家主子。”陆怀郁走到一边,一脸看戏似地,低声打趣着溯归。
毫不意外地遭了溯归的一声冷哼。
刚刚在听人墙角的慕昭虽说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终于捕捉到了些关键,就是这屋里有位身体不太好的三皇子,而自己竟然要与他成亲!
而显然,这位病弱皇子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这人毕竟是大熙淮王,皇室宗亲,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在追问下,慕昭才和盘托出自己在折玉楼内的的经过,却藏了自己此行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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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小聚草草结束,慕昭本想独自寻一处客栈住下,可在江聿栖以慕昭身体还需静养而安置病患的噱头下,被带上了回淮王府的马车。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对坐。
“在下尚且不知姑娘芳名。” 江聿栖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慕昭。”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
“姑娘来中原做什么?”
“与......与你无关。”慕昭纠结了,她竟然要嫁给身边这个看起来病怏怏的皇子为妻,虽然说他心肠不坏,看着也有几分姿色吧......嗯......八分?算了,这么好看,给他打十二分吧,多出来的两分,是谢谢他昨日救了自己,欸......自己是不是给过谢礼了。
江聿栖看她这般,也不再多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闭目养神。
直到马车停在淮王府门口,“你还是住在西厢房,那里宽敞,你也熟悉。”江聿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下月的婚礼再议。”
“你怎么知道......”慕昭还不知此事如何开口,却先行一步被拆穿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公主?”江聿栖叹了口气,“古籍记载,苗地,以蝶为母,便佐证了你簪子上满是蝴蝶刻饰的原因;亦有载,苗地,月光石少产,可价比黄金。这苗疆,除了王后,估计也只有公主用得起月光石做镶嵌了。更何况,你一身苗疆襦裙,实在叫人难以不注意。”江聿栖说完,从怀中拿出那支银钗,慕昭刚想抬手接过,熟料他顿了顿,垂眸,让人看不清神色,却径直将手中银钗簪入慕昭发中。
弄得慕昭一时不知如何,张口称谢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只是愣坐在原地,脸颊起了一片红晕。
等江聿栖先行下了马车,慕昭而后站在宅院门口,这下也终于看清这座宅院的大门,檐下黑底白字的牌匾上写着‘淮王府‘三个大字,门户大开,亟待几人归。
步入厅堂,江聿栖摩挲着手指,声音温润清澈,说道:“刚刚折玉楼所说你既都听见了,我也便不再重复。我会修书一封,托使者送回苗疆,就说你已抵达中原,亟待下月成婚。”
慕昭对于这件事情的利弊,刚刚在下马车的瞬间就想明白了,只是被这么一问,她有些怔住了,顿了顿,才答道:“......嗯。”
江聿栖有些迟疑,他的身体状况自己有何不知,若是眼前的少女不愿,这婚事,便由自己去与父皇周旋,于是开口问道:“......你愿意?”
“嗯,愿意。”慕昭与他目光相接,旋即点头,没有迟疑。
利弊权衡终究很难,但慕昭自知,中原皇族权力甚威,倘若自己以绵薄之力倾力寻找阿兄,也许依旧难寻,眼下与他成婚或许也是好时机,有了他威望的助力,或许不日就能找到阿兄了。
至于日后如何脱身......那便等找到阿兄再说。
*
江聿栖修书送出后的没几日,一日清晨,一只通体羽毛赤黄,有白翎绕眼,长眉萦雪的金画眉落于窗棂外。没有鸟叫声,反而从它的体内隐约能听有吱呀转动的声响。
这是苗疆的机关傀儡鸟,金画眉张开嘴,吐出一张印有苗疆文字的竹纸,大意不过先说道自己出逃苗疆的事,又是让慕昭切莫因自己的顽劣误了和亲事宜,此番与中原王的交好对苗疆关系重大,不得有半分差池等等。
看到后半部分,慕昭蹙眉,爹娘此番来信有些奇怪,他们往常从不会逼迫自己做什么事情,诸事都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再作定夺,虽说这是中原王的旨意,也不容拒绝,而婚事极大,爹爹和娘亲竟也不关心女儿了吗?
可字迹又是爹爹亲笔,难道现在苗疆的事务繁复到爹爹那温和的性子都变了?实在叫人头疼。
慕昭回了信,自然是同意了婚事,又问了爹娘身体康健,才将金画眉放飞了出去。
直到午后,先前照顾过慕昭的侍女端来了一只木盒。
那木盒不大,上面雕有锦绣云纹以及龙凤呈祥纹样,以铜制花纹片包裹木盒八角,有一个白玉雕刻而成的凹槽镶在木盒里,被明黄色内衬包裹,凹槽之上有一件卷轴,卷轴布帛部分由蚕丝绫锦制成,系着卷轴的丝带已经被解开。
“姑娘,主子说,这东西,您也应该看看。”
慕昭抻开卷轴,“圣旨”两个大字夺人眼眶。
这就是中原王的圣旨吗?听说自始至终从未有人敢违抗圣旨,那可是要遭砍头的,想到这,慕昭打了个寒战,草草看了几眼内容,就将圣旨老老实实的放回了木盒,再也不碰。
将圣旨放回,慕昭看着一旁静默的侍女,双眸亮了亮,声音轻快:“侍女姐姐,这许多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奴婢名唤苒枝。”侍女闻声微笑着垂眸。
院中的桂花树已近光秃,再无遮挡,极好的日光从窗子外照进来,打在两人身上。
“苒枝姐姐叫我阿昭便好。”
“是,阿昭姑娘。”
而后,慕昭手指揉捏着衣摆,轻咬着下唇,犹豫许久,等到一抹红晕染上双颊,才轻声开口问道: “苒枝姐姐,你可否......与我讲讲王爷的事?”
苒枝轻笑,而后点头,道:“主子是大熙三皇子,于弱冠之年被封为淮王,如今三年有余。主子虽然性情温和,却待人始终还是有所不同。其他的,奴婢不敢妄言。”说罢,苒枝低眉顺眼地站在了一旁。
窗外天色渐暗,风起不停,院内桂花树上最后几支卷曲的金桂也耐不住,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