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熙景安十三年,这一年,秋日短暂。
十月末,气温骤降,洛京城郊外的竹林因气温变化,迫使竹叶落了满地,显得萧瑟万分。
一日夜,林中骤然出现“泠泠”的一阵银饰的摩擦声,伴随着枯叶被快速踏碎的声响,隐约能见两个身影在竹林中奔走。
地上横着一条不知何年遗落的枯绳,少女在奔逃中不慎一绊,她踉跄两步,无处遁逃,被面前半人高的巨石挡住了去路。
慕昭转过身,看清此刻站在她面前,一直在林中追逐她的人,这人身着一袭黑衣,却并没有遮面,脸上清晰地露出一条从耳朵划到鼻背的疤痕,新鲜结痂,使得他面目可怖。
他步步紧逼,慕昭不断后退着,直到她的后背贴上了冰凉的石头,“现在你可跑不掉了,乖乖把身上值钱的物件拿出来,否则......”说着,刀疤脸生疏地亮了亮他手里的刀,扯了扯他干涩的嘴角,眼里闪过一道阴险的光。
“哼,原来是个抢钱的。”慕昭嗤笑一声,却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从苗疆偷跑出来,已过了月余,她这个苗疆小公主往日里又是何等风光,爹娘宠爱,阿兄关心,而此刻,为了所念之事,她已经有三日粒米未进,脚步不免有些虚浮,唇色苍白,不由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深呼吸了几口,缓了缓神。
“你......你这小娘子,说话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刀疤脸被她说的有些尴尬,握了握手里的刀,干咳了两声,又接着说:“你只要把身上的钱给我,我自然就放你走。”
天气陡然变化,慕昭这一路从南向北而来,见了诸多百姓的措手不及,且听闻多数流寇于近日慌乱流入洛京,匪盗之乱多起,这刀疤脸估计也是趁机作乱之人。
“钱我有的是,自然可以给你。不过我要一个中原的秘密作为交换。”慕昭勾了勾唇角,一双杏眼闪烁,眼里满是真诚。
“哼,量你这小娘子也不敢耍花招。”刀疤脸上下打量了打量慕昭,周遭昏黑,隐约能见她身形单薄,头上簪着支弦月流苏银钗,身着绛紫色短襦,虽不同于中原人,但转念一想,区区一介女子又能如何呢?于是又放下心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昭,道:“说吧,想知道什么。”
慕昭轻轻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刀疤脸有些不明所以,但身子却有些控制不住地照做了。
见刀疤脸靠近了,慕昭却没有说话,她缓缓垂下手,晃了晃自己身侧悬挂着的银色小罐,“琮琮......”几声银铃的碰撞声,几只小虫缓缓从中飞出,不等人反应,就钻入了刀疤脸的耳中,不过片刻,他就感觉天旋地转,不能自已。
手里的刀被他丢到了地上,“铛”地一声,刀尖插入泥土,激起一阵尘土飞起,枯叶飘转。
慕昭叹了口气,这些贴身的蛊虫每日需上好的药材滋养为上佳,而这些蛊虫也是多日未食,攻击力极弱,眼下最多不过是能把人迷得头晕目眩,感天旋地转便作罢。
不过,用来对付这作乱之人,倒也足够。虽不至于取人性命,至少能让他长长记性。
慕昭皱眉,看着地上不住打滚的刀疤脸,撇了撇嘴,“真是可怜……”,声音太小,还来不及传入那满地打滚的刀疤脸的耳朵里,慕昭就转身离去。
可慕昭也不知道自己现下到了哪里,出走匆忙,她竟连一张中原地图也没有带出来。
身上带出来的银钱早已花光了,现下举目无亲,而周遭漆黑一片,忽然狂风阵阵,吹得慕昭眼前又是一阵昏黑,她堪堪靠着身旁一块矮石,坐了下来。
这里距离刚才那劫匪已经远了些,不远处有一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但她知道若是自己再不吃点东西,估计就要下黄泉了......
力气越来越弱了,慕昭刚才施蛊耗了不少力气,她闭上眼睛,想着休息一阵再上路也好。双眼刚刚紧闭,陷入黑暗中,便听见竹叶接连飘落,阴风阵阵,恍惚间又响起一阵嘈杂声,其中夹杂着星点铃铛声。
“叮当,叮当......”
难道真是黑白无常来接自己了?如今,要做的事还没有眉目,连自己都要被搭进去一条小命吗......?
铃铛声戛然而止,小径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驱赶马车的是一个黑衣人,背上负弓,腰间还别有长剑。
他凑近马车,低声说道:“主子,还有十里路就到洛京了。”
“夜间行事,谨慎些。”马车里的人回应,他的声音温和,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是,主子。”黑衣人应了声,正欲摧马前行。
声音不大,却飘到了慕昭的耳朵里,原来洛京就快要到了,那是她此次来中原的目的地,她的思绪让她想努力撑起身子,她的手垂在身旁,无意识地攥紧了地上的两片枯叶,弄出了些许声响。
倏尔,黑衣人眼眸微动,手起长弓,瞬息间,一支利箭就悬在慕昭头顶约两公分处,箭簇紧紧嵌入慕昭背后的矮石里。
她的感官已经渐渐模糊了,只是觉得有些声响从自己的头顶划过,接着是一黑一白两个模糊的身影向自己走来,哦,这大概就是黑白无常了吧......
“白无常”蹲下身来,似乎开口说了什么,慕昭听不清,她轻眯着眼睛,隐约能见人轮廓,但眼前人高挺的鼻梁,和那双桃花眼倒是能看的清楚,就连那眼中的含情脉脉也看得清晰。
模糊的视线中,他的皮肤却也有些苍白,难道他也很久没吃饭了吗?想到此处,她轻蹙眉头,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手腕上的银镯碰撞声清脆悦耳,“地府水土养人啊,无常都生得这样好看吗......”
“白无常”动作一滞,生命中这样温热而鲜活的触碰少之又少,他一时无言,眼底却多了波澜,他垂眸,抬手滑到慕昭的脉搏处,脉象虚弱,时快时缓。
黑衣人看着自己主子竟被一女子‘轻薄’,脸上讶异的神色即使是在那黑色的面罩下也无处遁逃。
他轻咳一声,出声掩饰尴尬:“主子,她刚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白无常”起身,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目光落在慕昭苍白的小脸上,轻笑一声,才答道:“饿傻了。”
目光停留良久,“溯归,把她带回去。”,“白无常”抬眼看向黑衣人。
“啊?”溯归一愣,主子上一次用好心换来的后果他理应心知肚明,这下换自己有些不明白了。
“再不喂点吃的,她就要饿死了。”“白无常”却语气冷静,他丢下这样一句话,紧了紧身上披的大氅,转身向马车走去。
溯归依旧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照主子的话行事,“是。”
马车一路颠簸,疾行至洛京安康坊内的一座宅子前,便停了下来。
慕昭被安置在了宅院的西厢房,西厢房位置偏僻,却是宅子内最安静的一处,鲜少有人至此。
而这一夜雨声簌簌,窗棂被拍打地发出震响,慕昭却在昏沉中入了梦境。
“阿昭,等阿兄回来,定给你带中原最好吃的蜜饯!”
“阿昭,阿兄此去来回要一月半,你可要好生照顾爹娘。”
兄长待她很好,爹娘总说她这一身的毛病都是被兄长惯坏了,可她知道,爹娘忙于苗疆事务,除此之外,阿兄是最照顾她的。
可自三月前,阿兄从苗疆出发,亲自跟随商队前往中原洛京贸易,按理说来,苗疆到中原的路程往返一月都是阔绰的,然而,山上冒出的草药都被蛊虫吃了几茬,王兄依旧杳无音讯,甚至一同去往洛京的商队都无一人赶回,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中原之前虽来信告知已派人暗中调查此事一月有余,但并无有利进展。
于是,慕昭在偌大的苗疆王宫孤单地见月亮圆了三次,却也不见阿兄回来。
此事在王宫之中亦被商议过数次,直到某日,慕昭路过议事厅,听见叔父与父王议事,叔父沉稳的声音传到慕昭耳中,大意是兄长的失踪或与中原皇族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中原给的那些调查信件又有何信服力呢?
更何况爹娘对阿兄的事不置可否已经数日,慕昭摸不着头脑,而她向来倔强,等不到结果,还不如自己去找......
就在那日夜晚,慕昭躲过了爹娘的眼线,躲过了所有的王宫侍卫,躲过了所有人的追踪,从苗疆潜逃了出来,直奔中原洛京。
*
翌日,已是日上三竿,昨夜照顾慕昭的侍女正端了药汤推门进来。
慕昭被木门的吱呀声吵醒,西厢房毕竟少有人住,也就年久失修,平日里仅有几个下人在此洒扫,倒是干净,也不失是养伤的好地方。
慕昭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恍了恍神,屋内窗棂正对着木床,窗外天色已大亮,光有些刺眼地洒在她的脸上,她抬手遮了遮。
动静不大,却也是扰了刚刚进来送药汤的侍女,她轻手放下汤碗,看向慕昭的方向,轻声问道:“姑娘,你醒了?身子可还有不适?”
“还好。”慕昭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她记得昨夜那件白色大氅和那一双温柔的眼,以及一股淡淡的药香。
陡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摸索着身上的银罐,呼,她的蛊虫还在,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苗疆女子的随身蛊虫珍贵,自百虫之中的生者,才是最毒的,而贴身蛊虫与拥有者相连,人生则蛊虫生,人死则蛊虫灭,若是蛊虫死绝,连人都要耗损大量心气。
侍女虽不懂她在担忧些什么,但看她的神情,还是出声宽慰道:“姑娘放心,你身上的东西主子都吩咐过了,不可擅自作主替你拿去。姑娘不必担忧。”
“多......多谢......”慕昭学着中原人的方式,道了谢。
不过,她说的主子,应该也是那个“白无常”?人还怪好的......
“姑娘既然醒了,那便把汤药喝了吧,只是姑娘身子尚且虚弱,需要静养才是。”侍女只是浅淡地笑了笑,依旧低眉顺眼地,却没有要走之意,显然是等着慕昭坐到桌前乖乖把汤药喝完。
中原的汤药不似苗疆汤药那般五味俱全,但苦味却更为醇厚,回味绵长,慕昭端起碗,没有过多犹豫,仰头一饮而尽,她顿觉一阵苦味弥留在自己的口中,久不能散。
侍女早已准备了糕点和蜜饯置于桌上,并在此时十分贴心地为慕昭递了一块杏脯,“姑娘不妨用蜜饯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杏脯入口是软韧,然后便是它本身具有的清冽酸甜。
“好吃,这中原的蜜饯果然好吃。”慕昭两眼放光,这就是阿兄说过的蜜饯吗!酸酸甜甜,很合胃口,就连中药的苦涩也顿时消散了。
侍女放下碟子,依旧是面带笑意,柔声说道:“姑娘喜欢吃,便多吃一些,这些都是主子吩咐奴婢们从折玉楼买的,此处的蜜饯可是洛京最好吃的。”
洛京最好吃的蜜饯?“洛京的每个人都知道吗?”
侍女依旧温柔,笑意盈盈道:“这是自然,这几年,折玉楼风光正盛,此处的蜜饯精致,价格也是不错。故而小到孩童,年长至七旬老媪,甚至是众多游者,都知这折玉楼的名号。而且,还有不少人都将此处的蜜饯做送礼的佳品。”
如果是这样,那阿兄是不是也知道此处蜜饯为佳品,是不是也去过这个什么......折玉楼呢?
不过,若是阿兄是为了给她买蜜饯才出事......慕昭不敢多想了,如今亲人的踪迹难觅,她能做的就是努力搜寻,哪怕半点痕迹。
慕昭一边想,嘴边的蜜饯也吃得慢了,也没注意到侍女向她福身,只听一声“咔擦”声,门被关上了,慕昭拉回思绪,或许去这个折玉楼找找会有线索?
毕竟现在自己独身一人在洛京,没有任何线索,寻人就如同大海捞针,现在这个折玉楼至少是一处关联之地。
慕昭叹了口气,这样好吃的蜜饯也味同嚼蜡了,阳光透过窗子落到她脸上,粉嫩的小脸皱巴巴的,一双杏眼里透着些哀怨,她有些想爹娘了。
*
蜜饯被堪堪咽下,慕昭起身,推开木制的房门,天光打在她身上,她皱着眉头适应了光亮,才发觉院内竟栽了一棵桂花树。
气温骤降,花开地比往年早了半月有余,只是经过昨夜的风吹雨打,桂花被打落了满地,沾染了不少泥泞。
刚才的侍女不知去向,可能是去找“白无常”复命了吧,慕昭心想。
不过,自己要是这么离开,是不是不太好呢?
慕昭有些纠结,阿兄曾给她讲过,中原人讲礼节得紧,若是受了人帮助,自当感谢。
可自己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啊......慕昭苦恼间抬手上下摸索着,摸到头顶,触到了一个冰凉的尖端,对了,自己还有头顶的这支银钗。
头顶这支镶了弦月的流苏银钗还是爹娘送她的生辰礼呢。
钗上的弦月由月光石雕刻,传说这颗月光石原石曾在山巅每夜吸收月华,坦露了成百上千年才被寻得,平日里虽平平无奇,可到了夜晚,这颗石头中便隐约有微光流动;而银钗本身也是苗疆最好的匠人打造的,看上去并不繁琐,可花纹精致,不够一指粗的银钗上竟刻满了蝶舞翻飞。
这应该足够作为感谢礼了吧......慕昭心里这样想着,于是转了身,返回屋中,摘下了头上那支弯月流苏银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刚才的蜜饯碟子旁。
还了人情,慕昭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了,就是找她的阿兄。
昨夜狂风暴雨,把西厢房院墙上的土鼓藤半数吹落,竟露出了墙边的一扇石门,石门呈灰白色,与墙壁是为一色,加之有藤蔓遮挡,确实难以判断,不过现下墙面裸露,只要仔细看去就能辨别。
慕昭离墙壁并不远,天色大亮,视线极好,她很轻易地注意到了墙面的异样。
中原的宅院与苗疆的略有不同,可这样的门不过也是被机关驱动的罢了,找机关这样的事对于善做机关术的苗疆人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慕昭循着石门周遭的墙壁细细看了一圈,没有看出破绽,墙边却围了几块形状不一的石砖,石砖与土壤之间的间隙有细微不同,她精准地踏上了最靠近石门的一块石砖,石门应声而开,落下了不少灰尘,显然是很久没有人使用过这扇石门了。
石门外是一条空旷无人的街道,等慕昭踏出石门,它竟自动合上了,再从外面推,却推不开,显然是单向出口,不过这石门的作用,在她踏出宅院的一瞬,也不得而知了。
兜兜转转,慕昭寻得了熙攘的街市,很凑巧,折玉楼三个大字就在石桥对面的小楼上悬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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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昭留在西厢房的银钗不多时便被宅院侍女发现了,拿去了正堂,交到了穿白色大氅的“白无常”手里,又行了礼,才说道:“启禀王爷,这是西厢房那位姑娘留下的。早些时候服侍她喝了汤药,只是待奴婢再去时,她已不知去向。”
这位被慕昭认为是“白无常”的人,正是当朝三皇子,被封为淮王的江聿栖。
江聿栖此刻正坐于正堂高位,一只胳膊撑在桌面,眼眸微垂。
闻声颔首,让侍女递了银钗上前,他拿了那支银钗,细细看着,右手指尖摩梭着那刻满纹饰的部分,似是在思索什么。
而后屏退了众人,他却也只是在桌旁坐着,久久未动。
直到溯归来报,“主子,陆居士邀您共赴折玉楼一叙。”
江聿栖没有抬眼,轻叹了口气,沉声说了句“知道了,”,而后把银钗收入怀中,紧了紧身上的衣襟,起身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