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意识猛然被抽回现实,空荡的石室内,遥思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急剧喘息着,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这种感觉落羽先前经历了好些次,多少会习惯些,此刻只是捂了胸口,呼吸有些紊乱,倒没有那般严重的不适。
“你看见了吗?”
喘了好一阵,绯色火鸟才抬起头来,强捱着胃里的难受向身边的人问道。
“嗯。”落羽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她......”
不需要多去确认,在听到那声音之时,落羽的心便早已被攥紧。
寂地魂墟,那应就是这八门锁宫阵所设阵障,也是无法选择捷径,以常态进入这八门锁宫阵所必经之地。
而无奚就在里面,在那被构建而出的世界里,同一群冤魂共息共存着。
虽然从碑铭主人的意识中可以判断出她尚没有遇到甚么危险,但......
跳跃的画面无法用作时间的判断,而碑铭主人的认知却已将年岁清晰地映照了出来。
于现实来说不过几日,无奚她,已在那个世界中度过了整整十八年岁月。
“她怎么给人当闺女都垮着一副死脸啊。”火鸟好不容易从不适中缓过来,甩着脑袋嘟囔道。
重点不是这个!
落羽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乱得很,见小祖宗还伏在地上,无奈地想着还是先去扶一把,余光却不经意瞥见,就在原先女鬼离去的方向,好似突然亮起了光。
她抬头看过去,才惊诧地发现那里竟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出现了一道巨门。
那门高达十余丈,通体呈半透明状,门框以浮云章纹刻画,中间流动灵纹流溢出和煦的暖色,在空旷的石室内散发着接近神圣的光辉,一眼望去全然无法窥视背后的光景,只觉得它十分遥远,仿佛立于天边。
遥思见状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你的鬼亲戚回来给你开门了么?”
落羽又哪里有什么头绪,此刻也只是愣愣地盯着那巨门,对其中玄机全然无所知。
先前反复勘察数十上百遍也未能发现半点机关痕迹,如今破局之门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眼前,着实叫人不敢置信。
仔细想来,这八门锁宫阵的一切布置都是这般的不遵常理,全然没有章法可言,所有尝试解谜破局的行为都毫无意义,好似整个法阵都拥有着其主人残留的意志,随心所欲一般策划着它的布局。
此等行事实在与擅长制定规则循守规则的神裔相差甚远,不过那位的存在本身就极为特殊,自该另当别论就是了。
对于阵法主人的揣测点到为止,不论如何,被困几日后终于找到了出口,落羽心中还是多被欣喜占据的。
只不过欣喜之外,她望着那巨门看了好一阵,却始终没有迈开脚步。
“怎么,担心雾精?”火鸟在一旁幽幽问道。
“嗯......”落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不如你先离开,我在此处等她出来,既然这一室的石碑都与寂地魂墟息息相关,我留下来或许能帮上她些什么。”
似乎早已料到对方的回答,遥思闻言只是轻哼一声,不屑道:“不就是一个幻境,以雾精的能耐怎轮得到你我操心?我看她在里面好端端的,日子过得还应挺滋润,比咱俩强。”
“虽说如此。”落羽低下头,声音愈发地轻,“但那毕竟是神裔所布阵障,不知内里又会暗藏着怎样的玄机,无奚她本就不擅防御,若是遭遇到甚么暗算偷袭,恐怕稍有不慎便会落入险境。再者阵障以魂为影,她身边的......”
那边自言自语般喋喋不休地说着,朱雀小祖宗好似压根就没认真听,只顾低头梳理了一番羽毛,待她话了,才随口回了一句:“是是是,她掉根头发你的天就要塌了,但我来这里是为了保你周全,其他的我可不管,莫要这般磨磨叽叽的,走罢。”
这又是什么话。
以往小祖宗这张嘴再不饶人,落羽都没有半分脾气,但此刻面对这鸟促狭的调侃,她莫名有些不悦,罕见地回了一句嘴:“若是换作念笙,莫说置身险地,她单单是离了你的身侧,你定也会担心的。”
谁知小祖宗听了,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不担心。”
说完颇为骄傲地指了指自己耳边的一根羽毛,笑道:“另一根塞呆子身上了,这是单向传音,她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到,何需揣测什么。”
落羽的眉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不要这样,很像变态啊......
如若被念笙知道她这些日子连沐浴寝居都暴露在某人的监听之下,恐怕又要气到想拔鸟毛了。
但这总归不是一码事,遥思能够心安是因着通晓对方的状态,若自己也能无奚取得联系,又何至于这般心神不宁。
想到这里,落羽的脑中又忍不住开始构想那道身影可能面对的危机,茶色眼眸黯黯垂着,眉头都不自觉拧了起来。
瞧着她这副模样,遥思好似突然被勾起了兴致,虽说真身形态下瞧不出什么神色,但头上幻翎晃得格外轻飘,整只鸟都显得好整以暇起来,而后故意将话锋一拐,沉声道:“不过,以雾精的能耐是不至于被阵障吞噬,这点倒是不必担忧,但这幻境可不一般,我瞧它的怨魂不是凭空捏造而出,而是于这世上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人,身处其中全然不会有丝毫违和之感,就像同活人相处一般。”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雾精那性子一看就是自小没爹疼没娘爱的,可保不准会着了什么道。”
落羽听完,默默抿了唇,没有接话。
其实无需遥思这般模糊的推测,在触碰那块碑铭看到魂墟世界的瞬间,她便已经从中清楚地探知到了阵法的运转法则。
与画面的涌入不同,概念是在脑海深处被牵引而出,随着浪潮的翻涌慢慢浮出水面,好像她原本就该知道,该明白一般。
那不是幻境。
无所谓虚实,一切都是自然存在的,以魂为主体构造出的完整的世界。
它与现实相连,抹去了先前的一切羁绊和立场,却又保留着所有个体原有的心性,对事物的发展不作丝毫干涉。
就像是基于现实而作出的一种假设,法阵的运作使其具象化成为□□路上的一条分支,当人选择并踏足上去,并顺着这条路一步一步往前走时,原本的假设便成为了真切的现实,原本的现实则不过仅作为假设的一种可能而存在着。
正如从入阵到现在的所有布置一般,那位神女从一开始就摆出了她的立场,她不愿固守常规,致力于逆转与颠覆,从中拿掉规则的束缚,任由事物的自然发展和选择。
对于已故的亡灵,寂地魂墟可以作为死后的另一个开端,将过去的执念转化为虚幻的梦魇,接受一生的延续以得到真正的释然和解脱。
即便是这世上微不足道的存在,亦愿予之以最大的尊重和善意,从这个角度来看,阵法的主人无疑是温柔的。
但对于闯入阵中的生魂呢?
他们的生命仍在延续,没有解脱的空间,长困于魂墟之中,潜意识认可并接受了魂墟中某个人某件事对自己而言的意义,便会与之相融,踏上另一条分叉的道路,这条路或可与原初世界相交,或可渐行渐远,谁也无法预料,全凭事主个人的选择。
想到这里,落羽不免有些恍惚,碑铭主人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的魂灵,而无奚.......面对十八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毫无保留的爱,她又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么。
「天地为我父母,为我归属,亦为我囚笼。」
「在你之前,我从未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过。」
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她一下子心慌得厉害。
而旁边那位鸟祖宗明显是打小就有些坏心眼子在身上的,此刻看了她一眼,还嫌不够似的添油加醋道:“唉,你说,雾精要是在里面给人当宝贝女儿当上瘾了,不想出来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落羽几乎没有思考便答道。
根本不能在这种事上撇开立场去看待,希望那人好,希望她能拥有更多的爱,感受更多的温暖,但又希望她能回来,早些回来,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不对,不行!”
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鸟祖宗猛地一个激灵,扯着尖细的嗓子冲身边人喊道:“她要是一直不出来,本殿下岂不是一直被困在真身无法化形?”
听到这话,落羽脸上稍稍有些懵,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
事儿到了身上才知道着急,遥思想到这一点,已经完全收了那股子轻佻劲,整只鸟都紧绷了起来。
它一脸严肃地沉思了许久,像是突然下定了甚么决心似的,咬牙切齿道:“别愣着了,来帮忙。”
言毕不待人回应便抬起爪子在地上描画起来。
“怎么,你想到法子了么?”落羽忙问道。
“不确定是否可行,但值得一试。”遥思答道,说话间脚下已画出了一道法阵的雏形。
看着那法阵中的灵纹,落羽才恍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那图案是火鸟现身之时所出现的召唤法阵,但与那时又不尽一样,所有法纹皆是反向绘制,就似镜面倒影一般。
遥思她,是打算用灵兽的逆向召唤强行带无奚出来。
理论上来说,灵契结成后宿主与灵兽视为一体,因而可以无视八门锁宫阵的界限自由召唤,遥思能出现在这里便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依书中记载,灵契召唤只能为宿主所用,虽早有逆向召请的尝试与钻研,却无一成功的先例,是以落羽在明白之后心中并无甚么波澜,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凭着记忆帮忙补全了法阵。
正如小祖宗所言,不过一试而已。
一人一鸟布置了一阵,待到法阵结成,遥思转过身来叮嘱道:“我会将灵力倾注到极限,如若没把控好晕过去了,记得拉我一把。”
说罢用爪尖轻轻划破皮肤,滴下一滴血在中心,而后瞥向身旁面色凝重的少女,随手卷出一道风刃在那紧攥的手上也划了一道口子,道:“你也给点,人多力量大。”
“你......”落羽看着手上渗出的血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与之前受过的伤相比,这点疼痛根本不值一提,只灵契召唤阵本就不需滴血为引,小祖宗的做法多少有些让人费解,但念及她不惜涉险的决意,也就罢了。
将掠夺而来的血滴落上去,火鸟往后退了一步,将双翼收拢在身前运转灵力,从起点一寸一寸注入法阵。
随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念道:“玄极阴阳,道极天地,盖四方之灵韵,结共息之命契,应吾所往之为俱往,感吾所在之为同在......”
随着灵力的涌入和咒令的咏唱,两滴血珠浸入法纹,地面上的浑圆阵图缓缓亮出绯色的光芒。
完全密闭的石室内不知道从哪里扬起了风,吹动发丝和衣摆,逐渐拂得人眼眶发涩。
原本没有怀抱多少期望,眼见法阵有了反应,落羽顿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火鸟亦有些喜形于色,伫立在风中,一口气将灵力尽数倾入,又将音量抬高了几分,大喊道:“出来吧,雾精!”
话音落下,原本还算温和的风息顿时变得喧嚣起来,法阵边缘涌起光柱,只一瞬间便将阵图范围环绕,形成一道刺眼的光壁,从外面根本瞧不起里边的情况。
耳边劲风呼啸,发丝凌乱飞舞,落羽抬手挡在面前,吃力地睁开眼睛,透过指缝瞧见那壁上灵纹褪去了绯色,转而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辉。
那金辉好似正欲凝结成什么形状,她只瞧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便顿觉头疼欲裂,只得闭上眼运灵调整内息。
待到灵流平息,风停动止,落羽急忙睁开眼,却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阵纹已经失去了光亮,只留下些许模糊的痕迹,阵法的中心,一堆散乱的深色的布料皱巴巴地落在了地上。
她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跑过去,站在中间四处顾盼,确认此地除了一只朱雀之外再无其他活物。
而后她蹲下身,伸手摸到那布料的一角,心跳开始急剧加快。
玄黑织金,质地极其柔软细腻。
“这是无奚身上的外衫。”她扭过头,失神地对着绯色火鸟问道,“她人呢?”
遥思亦没有预想到这番结果,面对质问无言以为,只是看着那团布料,眼神中突然带起了惊诧:“动,动了。”
落羽顺着她的视线看回来,也跟着面上一惊。
那外衫的中心不知何时凸了一个小小的鼓包,带着布料起伏涌动,好似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成型,只是触碰到一角,甚至能从上面感觉到属于生命的温度。
她忙将手拿开,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
这般下意识的举动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直觉的保护,担心自己如若不慎介入,会对那下面正在发生的变化产生不可以逆转的损伤。
布料的起伏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便定下形来,火鸟见状登时冒出一阵冷汗。
那鼓包不过半人之高,从大小来看,不论衣衫下的东西是什么,都必定不是一个成年女子的体态。
落羽又怎会不清楚此刻的状况,召唤出了岔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遥思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便证明宿主的还活着,如今只能祈望于只是单纯的召唤失败,眼前的一切都与那人无关了,要不然......
她想到这里脸色煞白,几步上前屈下身,捏着布料的边缘,心里一横,直接将它掀了起来。
衣衫下的东西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显露在面前,落羽只看了一眼,便如一道惊雷劈在脑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生得极为漂亮的女孩。
她看起来约摸五岁大小,身形纤细,如墨般的长发披在肩上,遮住了小半个身子,余下的部分赤.裸着,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金色纹路,似一张大网般笼住了她。
那孩子脸上的五官还十分稚嫩,容貌却已经是恍若天人,她双眼轻阖,睫毛如蝶翼般垂下来,精致的面容上亦是金纹映耀,诡异中又透着一丝神圣的尊华。
落羽曾在无奚伤发时见过这样的纹路,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从金印上生出的根须。
她回过神来,忙一把抓起一旁的衣衫披在那孩子的身上,嘴里试探般轻轻问道:“无奚?”
话落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孩子似乎毫无意识,始终阖着眼如玉雕般一动不动。
“这,这是雾精?”遥思的声音都惊得发颤,“怎么会......”
落羽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孩子的模样与无奚确有几分相似,又有金纹在身,左右都是与无奚有关,却不能断定这就是她的化身。
她又尝试唤了几遍,无果后不由得急了眼,扭头对着那绯色火鸟怪道:“你,你放着名字不喊,喊甚么雾精,怕不就是在这里出了差错!”
“绝对不会错!”遥思忙解释道,“灵契召唤中一方的名字是随另一方心念所定,我心中认她为雾精,便就应以雾精之名召她出来,且若是名字喊错了,召唤应是以失败告终,这小雾精又是打哪儿来的?”
落羽听言,看了眼面前的孩子,一时语塞。
火鸟顺势往前走了两步,抬起翅膀戳了戳那孩子的脸,嘴里念道:“这是她吗?我看眉眼倒是挺像的......”
它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凑到落羽旁边小声问道:“她该不会,有孩子了吧?”
“你!”
落羽心都要气梗了,真难怪这位明明贵为圣兽王族,却总是有人想要拔光它的鸟毛,该的!
这边正准备反驳,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先行截了她的话头。
“我没有孩子。”
这声音极其细微,又带着些无力,好似困倦之时的一句喃语。
落羽愣住,低头看那孩子还是闭着眼毫无动静,她顿时感觉到了什么,转而去细看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那孩子身侧低低悬着一道稀淡的黑雾。
形消涣散,几不可见。
“无奚......”
时隔多日,终于是又见到了她,即便是以这样的形态。
鼻子有些酸,眼眶开始发涩,落羽伸出手去触到那缕黑雾,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黑雾听得呼唤,似回应般缓缓攀上她的小臂,柔声道:“不必担心,我没事。”
见到这般情形,一向嘴硬的鸟祖宗也有些心颤,不由得放轻了语气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碍,我的主体还在阵法之中,只有一缕意识被带了出来。”黑雾的声音微弱,语气却依然平静。
遥思转而看向那孩子,“那这......”
黑雾闻言便沉默下来,似乎也顺着它的视线看了过去,良久,才开口道:“这是我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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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