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幻境外。
空旷的石室中,一人一鸟兜兜转转不知道绕了多久,鸟祖宗的耐心终是被耗了个干净,扭头便冲着身边的白衣女子吼道:“还搁这没头没脑地找呢,你也说了,人家是鬼,连个实体都没有,你要跟着她找门,除非一头撞死在这里做个蠢死鬼随她去,不然怎么着都是白搭。”
朱雀本体的声线原本就要比人形下尖锐不少,小祖宗大嗓门再这么一嚎,听着多少会有些刺耳。
已经快被骂习惯了,落羽到不觉有什么脾气,只是好些天没合过眼,身子也着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便停下脚步回道:“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罢?”
“没让你坐以待毙,歇会儿。”遥思歪了歪脖子,还被困在真身形态,一只鸟也无所谓什么坐相,将羽翼收拢后便就地伏下道:“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左右没什么办法,落羽又独自转了一圈,无果后也只能拂了衣摆,老老实实在鸟祖宗边上坐了下来。
除开有关无奚的那一部分,有关自己进入这八门锁宫阵后所经历的一切,落羽半点也没藏着掖着,都对这祖宗明说了,而有关那九天神女的传闻,在入阵之前遥思便已经半吓半骗地从镇长那边套了出来,信息算是对得很足。
在这之前,二人都将重点放在了那神女为何会现身下界,隶鸢陛下是以何种立场上追随在她身侧,彼时无极镇上的鬼魂异动与这八门阵法的结成又有着什么必然的连系上面。
但这么久明显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试图从中找出有关阵法的蛛丝马迹更是无从下手,是以此刻一人一鸟只是各自冥思苦想,一时无话。
石室一片通亮,绝对密闭的环境中连青苔和爬虫都见不到,毫无生命的迹象,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便只有那嵌在石室四壁上的无数块石板。
是曾想过机关暗门或就藏在其中,可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些时间也未曾发现哪一块有甚么异样,蛮力巧力都试过,完全无法将其撬动半分,那些石板依然安静地嵌在墙上,就像是这石室长满了方方正正的眼睛,瞧上去坑坑洼洼密密麻麻的,实在有些令人发怵。
好一阵静默之后,似是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绯色火鸟偏过脑袋,将视线放在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白衣女子身上,眼神开始耐人寻味起来。
察觉到那边不加掩饰的目光,落羽莫名有些心慌,忙开口道:“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我好像找到这里最不对劲的东西了。”
火鸟将眼睛微微眯起,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沈临夜和一众魔先入这阵法十余日,时至今日无一人入得阵眼,就连那上天遁地无所不能的雾精也无法越过阵障直入其中,你又是怎么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来,还能获悉到阵眼的记忆的?”
才反应过来么......
也对,毕竟现在是鸟的脑子。
落羽不禁揉了揉眉心,一是感叹这唯一的同伴恐怕很难靠得住,二是对方问的这个问题,也确实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她犹豫了一阵,抬头道:“要说其中缘由我一概不知,只有直觉上的些许猜测,在证实之前也无法对你详说,你会信么?”
“若是信你不过,我又怎会偷摸着一个人跑来这鬼地方。”遥思对她翻了个白眼,嗤道,“但如今的事态可不是甚么信与不信的问题,蟠龙一族被灭,辰夷陛下遇刺,这会儿还得知九天神裔都曾大摇大摆地在下界晃悠,一切未免也太过离奇了些。”
她说到这里,目光投向那龙低垂的眉眼,沉声道:“而你,三千年的一颗龙蛋,即非隶鸢陛下之后,又无甚么过人之资,却引得龙族世代相保,魔族势在而争,难道我不该有疑么?”
未曾想到这鸟祖宗此刻还能保持如此清明的头脑,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无言以对,落羽无言以对,只得将头埋低,双手紧紧抓着衣摆,沉默了下来。
“你最好是颗好蛋。”
遥思看了她半晌,最终也只是嘀咕了这么一句,而后站起身来,象征性展开双翼抖了抖,又叹道:“罢了,说到底,三方会晤乃我之主张,朱雀王城亦是我之主场,你受迫逃离至此,我自难辞其咎,即便那雾精不使这无赖手段,本殿下也定会找到你保你周全,再有甚么要问的,将你好好地带出去之后再问罢。”
她说这些话倒不是心大到可以忽视心中疑虑,且不说这龙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光是那不在场的另一位的来头就足够让人想破脑袋了,要说对她二人的猜疑,遥思从一开始就没有打消过。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猜疑与信任这两种互为矛盾的心绪又恰恰是可以共存的,更何况眼下的形势,她倒还拎得清。
“......谢谢。”
落羽低低应了一声,一手撑在地面正准备起身,却见绯色火鸟忽地立直了脖子,眼神近乎放空,梗着五色斑斓的脑袋悠悠地转了一圈,而后猛然转身,大步朝着石壁的一侧走去。
“怎么了?”落羽还没搞清状况,连忙跟了上去。
“我就说歇着都比瞎找要强。”火鸟一边走一边自口中发出一声愉悦的细鸣,仰着下巴指了指面前的一处墙面,笑道:“喏,这里有蹊跷了。”
蹊跷?
落羽顺着她所指方向看过去,那里不过是一块平整的石壁,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却不知她所言何意。
见那龙一脸茫然,朱雀小祖宗也不打算继续卖关子,转而张开一侧羽翼,用翅尖在旁边嵌入的石牌上敲击了一下,再绕回那光滑的石壁,问道:“你不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吗?”
少了什么......落羽看着一旁凹陷的石牌愣了片刻,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忙凑了过去,双手贴上那处石壁,开始仔细地摸索起来。
——按遥思的意思,这里原先亦是嵌着一块石牌,而现下,它却突然消失了。
石室偌大,内壁嵌入的石牌数以万计,常人自不可能清楚记得每一块的位置,但此刻鸟祖宗是以真身形态行动,对环境的洞察力要远胜平常,是以能察觉到如此细微的变化。
意外的可靠。
这般想着,落羽迅速对面前石壁检查了一番,仅凭肉眼与触感并不能找出甚么机关线索,便又在上面注入了灵力加以探查,这一下,倒真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原先存在的那块石牌并不是凭空消失了,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往外移动了几寸,此刻已经不是凹陷的嵌入,而是恰好填在了石壁上,内里被属于阵眼的强大灵流填充得严丝合缝,是以在敲击下亦不会出现中空的异响。
灵力注入进去可以隐约摸到石牌方正的边界,但不过短短片刻之间,那边界已经比初探之时要模糊了不少。
察觉到它正在与石壁相融,这样下去不消须臾,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会与这死气沉沉的石室融为一体,再难寻见。
落羽见状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多想,忙将加重灵力的注入,摸到边界的左侧,用力按了下去。
动了。
比意想中要轻松得多,力道将将用下,那石牌便如同竹简一般被翻转了过来,随之稀淡的金光从内侧表面缓缓溢出,一时间有些晃眼。
落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石牌,余光留意着整间石室的变化,直到金光消散,周遭都始终没有如她的预料般出现甚么暗门出口,只有石牌上刻画的两行符号随着金光褪去清晰显示了出来。
那些符号对于在场二位来说绝对不算熟悉,但也不是全然的陌生,典籍中记载不在少数,只要稍有阅览,便多少会有些了解。
古文字,源自上古或是更早,于人魔决战天下大定后被逐渐废弃,时至今日已无任何族群延用,会出现在这上古落成的八门锁宫阵中倒是不让人意外。
同样对这符号的出处了然于心,遥思也伸长脑袋凑过来,愣愣地看了会石牌,又看向落羽,支吾道:“这,你能看懂么,我幼时也算饱览群书阅典无数,区区古文字自然不在话下,但现下受困真身,我......”
你不大聪明,我明白。
落羽心中如是说,都是圣兽出身,对于小祖宗的苦衷也算感同身受。
好在幼时尽受排挤,唯一的消遣便是王上的藏书,说到古文字她虽然谈不上有多少认识,但仔细回忆一下将这短短两行字看懂应还是不难的。
石牌上的文字由灵纹所镌刻,字迹极其规整,从上至下逐字译过来,应是:
「纪言枝,生乌水涪陵,卒巴郡,年二十有五。」
「夫征未归,去岁诞幼女,尚不能语。时病重,不日亡榻上,苦其小女伶仃,魂兮不散。」
看到这里,落羽不禁面上一怔。
这是......碑铭?
“你愣什么呢,看懂了没?”遥思着急催促着。
“嗯......”落羽轻轻点了点头,“上面写的是一个女子的生平,她丈夫战死沙场,自己也病重离世,独留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在家中,因担忧孩子执念太深,死后魂魄不能散去,就成了鬼魂四处游荡。”
“就没有其他关于出口的线索?”埋怨了一句后,遥思后知后觉好似也觉察出了这段话类似悼文的意义,转而看向满室嵌入的石牌,问道:“那其他这些......”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也都是碑铭,分别记载着其主人的详细生平,还有死后的执念。”落羽答道。
“嘶。”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岩壁,遥思不免吸了一口凉气,“我说这镇子怎么跟个鬼窝一样,敢情有人在这招魂呢?”
落羽也随着她的视线环顾了一圈四周。
执念么。
按无奚的说法,即便轮回尚在之时,对于这些怨魂的执念也不过是于忘川一洗而净,因果叠加孽障,承接者却是一个全然无关的新生命,遗憾也好怨结也罢,终究是得不到真正的释然与解脱的。
特意为了冤魂所立的碑铭,意义何在。
她的脑中不禁又浮现出了月下水边那一抹孤寂的白影。
高高在上的神,你又是如何看待这些魂灵,如何看待,又如何去对待?
想到这里,目光注意到那石碑下角似还有金光流溢,落羽忙低头去细看,才发现那里还刻着一小行字:
「新历两千八百四十三年,入寂地魂墟。」
新历为当年轩辕黄帝所定,以封魔大阵落成为界,编年而成,并无年号,新历两千八百四十三年距今不过二百余年。
不过寂地魂墟......那又是什么?
看着上面散发的金光,她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触碰,只一刹那,无数清晰的画面便由从那光芒中涌上来,填满了她的识海。
“你干嘛?”遥思不明所以,见那龙突然呆住不动,不过扬起羽翼在她背上戳了一下,猝不及防也被拉入了其中。
似走马灯一般,无比真实的世界,碑铭的主人于寻常人家呱呱坠地,至于成人,百余年平静生活后方遇心仪男子,二人情投意合相恋成婚,除开寿命长于现世,一切都再平凡不过。
但在一幕幕画面的闪烁转换中,似乎总是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桎梏着她,扼着她的喉咙,钳住了她所有的感官,处在这世界里,旁观者亦能感觉到窒息一般的痛苦。
直到很久以后,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那孩子的模样始终是模糊的,似是不能言语,也毫无神智,碑铭的主人守在她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婴孩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碑铭主人眉宇间总是绕着解不开的忧虑,画面中无处不在的郁结也越发凝重。
落羽甚至能依稀听到她心中无望的挣扎。
「不能停下,不能停下,我的孩子......她需要我。」
名为执念的阴霾笼罩着在她周遭,似要将她吞噬一般,画面也随之扭曲变形,到最浓时,已经无法看清任何,唯有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地涌过来,如轰鸣般震耳欲聋。
而如辟沌般斩断这一切的,是一道如月泉般清冽的女声。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若是觉得累了,便可以去歇息。”
刹那间,曙光乍破,阴霾尽散,景与人的浮现再度清晰,又转而褪去,只余下有天地间那片近乎刺眼的金色光芒,还有影像消失之前一晃而过的,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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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寂地魂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