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离开后,落羽的意识并没有跟着哪一方而去,只是停在了原地,留存于寂静的树林之中。
少顷,那幽暗的丛林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如水墨般缓缓化开,再次重聚之时,已然描绘出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一处宽敞的厅堂内,一张长桌,数把竹椅,陈设布置与当世相比极其简陋。
大厅内的席位已经坐满了大半,黄帝轩辕落坐主位,力牧身姿挺拔站在他身后,各部族长及妖族元老绕桌而坐。
这是史书中有过详细记载的,第一次三方会晤的场景。
落羽的视角被固定在屋内一侧,纵览全局的同时却隔绝于局势之外。
视线扫过的那一张张鲜活面孔,如今都化为了苍茫大地上的尘埃固土,历史独有沉重之感真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只是与史书所述不同,此时各大部落对于轩辕黄帝和有熊一族虽有敬仰,却并非众心归一。
人声嘈杂中,时不时会传来几声突兀的议论。
“圣兽未到,轩辕氏如何敢落位主座?”
“就是,有熊固然强盛,与圣兽相比也不过萤火之于日月,看来姬轩辕是陪小孩子玩闹得太多,有些不知道分寸了。”
说这些话的人字字句句都带着对主那座上的人的不满,却又一定程度上承认了圣兽一脉于人族而言的遥不可及。
落羽心中五味陈杂。
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在人魔大战结束三千年后,正是那些渺如尘埃的人族后代悟灵修道一日千里,缔造出了一个丝毫不逊于圣兽的、百家争鸣的时代罢。
这几声非议姬轩辕显然听得真切,却没有去在意半分,他垂着眸端坐其中,阴影打在眼睑之上,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直到木门最后一次被推开,灿烂的日阳映入室内,他才回过神,敛正神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众宾皆起身肃立,向着门口的方向低头致意。
与此同时,几道华贵的身影在亲卫的陪同下缓缓走近。
圣兽族到了。
落羽跟着瞩目过去,也不由得提了几分敬意。
那几道身影伴着春风从容踏入厅室,冠冕加身器宇卓尘,浑然天成的威严直叫人不敢逼视,正是四族圣兽的初代尊王。
除为首的隶鸢之外,辰夷也位列其中。
那时的他未过千岁,星目含光,正值意气风发之年。
看着那张没有什么变化的脸,联想到延礼怀中冰冷的尸体,落羽心中顿时一阵绞痛。
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只能远远地看着,什么都无法改变。
隶鸢进门后先对姬轩辕看了一眼,而后转向满座来宾,朗声道:“久等了,诸位。”
“龙王陛下。”众宾齐齐行礼。
隶鸢带着微笑从他们身前一一走过,最终于姬轩辕右侧从容坐下,其余三位尊王依次落座。
四圣到场,满堂肃然。
姬轩辕与隶鸢交换了一下视线,而后面向大堂,抬高音量道:“人已经到齐,那么我们开始罢。”
“近年来魔军大举南下,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寸草不生,以魔尊蚩尤为首,众魔将分别领兵出征有熊、乌桓、赤水沿岸,意图将各方势力逐一吞没......”
那头正分析着当下形势之严峻,辰夷环顾了一圈来宾,偏过头对着一旁的初代朱雀王渊泯问道:“集山族没有派人赴会么?”
渊泯对此不以为意,随口回道:“姬轩辕刚命人一把火烧了奉神祭坛,集山族难免心生嫌隙,左右都是些只会焚香拜神的朽木,不来也罢。”
辰夷听完沉思了一阵,低声道:“也是,自你我的造物主——应龙一脉陨落,九天之上便鲜有音讯了,上一次有熊之战,姬轩辕于祭坛鸣鼓三日未得神迹降临,眼睁睁看着战士殒数百余众,大概也明白了‘神济世界,不济世人’的道理。”
渊泯调侃道:“你倒还妄议起真神来了。”
“隶鸢说的。”辰夷牵起嘴角,笑得很是温柔。
渊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如今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一族之王了,怎么还跟当年的雏龟一样,隶鸢说什么都是对的。”
辰夷回敬道:“你那时不也是雏鸟么,况且前阵子隶鸢因着乌桓一事训斥于你,也没见你这个堂堂朱雀王敢还一句嘴。”
“我看你小子是皮痒了,想尝尝朱雀凰炎的滋味。”
紧张肃然的三方会场之上,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回地拌着嘴,遣词用语极其随意,全然不见半点圣兽之王的端持气度。
落羽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还没来得及将这段对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整理一二,对于老祖宗们的认知,倒是先有了彻底的颠覆......
只是回想起辰夷陛下暮年那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模样,想来这段时光,应也是他孤身存世的数千年中无比珍贵的一段回忆罢。
正怅惋着,轩辕黄帝已经将局势分析透彻,就见隶鸢拂了衣摆,缓缓站起身来。
落羽也将思绪抽回,视线紧跟着她。
“依上所述,当务之急是将各势力联合起来,推选一位主事统领,率三方联军齐心退魔。”
隶鸢说到这里,目光看向姬轩辕,朗声道:“而我认为,轩辕氏便是这三方统率的不二人选,我愿携龙族俯首称臣,谨遵轩辕号令。”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一时间纷纷起身劝说,会场登时沸腾了起来。
“龙王陛下,这可使不得!”
“您为龙族之尊圣兽之首,如何能让您屈尊!”
“没错,这统率自该由您来担当!”
......
姬轩辕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此刻闭上了眼睛,默默地坐在主位之上。
辰夷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忙拉了身边人的衣摆,低声唤道:“隶鸢。”
那面容温婉的女子只是对他回以一个微笑,而后抬手制止了此起彼伏的声音,从容道:“近年来轩辕带领下的有熊之昌盛,诸位有目共睹,三军之首重在统筹调度,我自问不如轩辕,诸位可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这番话说得很是巧妙,先否决了自身,再给出回旋的余地,在场众人又有哪个敢说能胜过于她。
面对全场的寂然,隶鸢轻轻勾起嘴角,走出坐席,来到姬轩辕面前,道:“既然没有异议,那此事便定下了。”
“我即为王,当臣于帝,轩辕象土德之瑞,固尊为‘黄帝’。”
言罢,她俯下身,单膝跪地,对着那主座上的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之礼。
见到这种情形,所有人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辰夷神色复杂,沉默了好一阵后,也缓缓站起身来,随着她一起伏于姬轩辕座下。
慢慢地,会场内开始陆陆续续响起竹椅挪动之声,那主座旁的人影亦愈跪愈多。
到最后,群臣朝跪,众心归一。
人潮的中心,姬轩辕神色沉重地环视众人,明亮的眸中映出每一张鲜活的面孔。
生命终将于那双眼中燃烧殆尽,复而新生。
落羽的视线就此定格在了这里,而后再一次随着墨染化开。
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开始于她眼前闪过。
丰收的农田,井然有序的工坊,烽火连天的战场......
姬轩辕的身影不断穿梭其中,身边人的目光最初还存在着质疑,慢慢地已经转为了由衷的敬佩。
忽地,一声尖锐的嘶吼传入耳中。
眼前景象陡然变幻,刀光剑影灵纹四起。
血横遍野,血光漫天,刹那间天地为之色变。
这是涿鹿之野,也是终焉之地。
到处都是兵刃的碰撞之声和撕心裂肺的叫喊,战鼓擂响延绵千里,震耳欲聋。
恍若真的置身于这残酷的战场之上,看到一骑铁蹄疾驰而来,落羽惊慌失措,想要躲闪却无法移动半分。
那铁蹄还未靠近,便被一把战斧砍中,连人带马滚落在地。
满目血色之中,两军厮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见远处一道圣光划破天空,就听见一旁有人高声喊道:“蚩尤已死!胜负已定,我们赢了!”
随即那些声音不断地汇聚,变成了刺耳的嗡鸣,画面在闪烁,时间似乎又开始了加速。
那道光越发刺眼,落羽逐渐看不清前方,只依稀见得天空中一个庞然大物疾电穿云扶摇而上,再一眨眼,圣光已没,九天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轰然陨落。
乘龙登天,昆仑坠落。
至此,这段人尽皆知的历史彻底地迎来了终结。
落羽沉重地喘息着,还未从深深的震撼中缓过神来,那些景象便又如潮水一般缓缓从眼前褪去了。
画面转换得太快,一时间无法适应随之而来的眩晕感,落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欲呕吐。
然而此时此刻就连呕吐也是一种奢求,她只能忍住不适强聚意识,看向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还是夜里,无比悠长的夜。
瞧上去是在某一处河畔,月明星稀,水声寥寥,岸边的草地肆无忌惮地生长着,风拂过的时候带起一阵清新的气息。
这地方她很是眼熟,仔细一想,就在入阵之前,她还与无奚一同踏足过这里。
正是无极镇旁,摇絮河边。
她看得有些愣神,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虚幻还是现实,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她顺着声音望过去,才明白了自己仍在历史当中。
来人是隶鸢。
夜已深了,四下寂静,她孤身一人从林中走出,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足在草地之上。
这个时候封魔大阵已然结成,天下安定,这位龙王陛下本该卸下重担欣然浮生,却不知为何有些心事重重。
她沿着河岸走了一阵,视线转向不远处,眼中的光蓦地柔和下来,默默加快了脚伐。
落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神经登时紧绷了起来,再顾不得其他,只将注意力集中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边。
月光流淌的河床上,一道白影立在粼粼的水光之中,绰约的身形若隐若现。
落羽知道那是谁。
因着直觉告诉她,在方才所见的所有画面里,必然有着这么一个人,她隐匿了身份,一直以来独自行走于黑暗之中,不露真容,不言其他,却又是这种种一切的,真正的主导者。
随着隶鸢渐渐走去,那道白影的轮廓也越发的清晰。
落羽禁不住压抑了呼吸,世界中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往前所有的景象她都只能远远地看着,而这一回,那道身影近在咫尺,几欲与她重叠。
柔和的月光下,那人着一身素白长衫,上绣浮云章纹,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腰间,尾端以缎带束起,随着夜风微微摆动。
她赤足站在水中,手上像是在把玩着什么东西,浅水没过脚踝濡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像是与月光融为了一体,成为这天与地之间最孤寂的一道景色。
隶鸢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主上。”
那人闻言,轻踏水面,缓缓转过身来。
金色的眼眸,点缀着粼粼波光,即便带了难以掩盖的虚弱,依然如星河般璀璨绚烂。
漆夜将月色揉进她的眼中,天地亦为之黯淡。
落羽的呼吸就此停滞。
除了罕见的瞳色之外,她眉眼的轮廓竟与自己极其相似。
更令人心颤的是,她的下半张脸并不可见,一张狰狞的面具死死罩住了她的口鼻。
那面具由某种金属打造而成,上面刻满了灵印符文,边缘还绕着几道细长的铁链。
就像是......为了镇压不可控制的猛兽而打造的口笼一般。
冰冷的枷锁与她温和的眉眼及周身气质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瞧上去有种难以形容的可怖。
落羽看着她,思绪渐渐开始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惊讶,她却没有感到半点违和。
好像就该是这样。
那人生而,便该如此。
在落羽的恍神中,那女人已经迈着赤足走上了河岸。
她随手整理了衣襟,低声对隶鸢道:“此处没有旁人,你不必再唤我主上。”
“难道要唤你那随口编出来的名字么。”隶鸢脸上的笑容略带苦涩,“甚是难听。”
她的言辞显然没有遵甚么主从之礼,姿态亦是有些随意,瞧上去倒像是去见了一个交好的友人。
那人弯起眉眼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姬轩辕怎么样了?”
“神息的反噬比预想中要慢上一些,他尚能自如行动。”隶鸢答道。
“那便好,他还有时间多陪陪家人。”那人低下头,说话时阴影挡住了眉眼,看不清她的神色。
落羽才注意到她手里握着的物件,细小圆长,正是无奚的那支骨笛。
一时间一个激灵,头脑也登时清醒了起来。
隶鸢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东西,看向她手中问道:“你在上面覆了屏障?”
“嗯,若非如此,你我所言便都要被人听去了。”
那人轻轻摩擦着手中骨笛,顿了一下,接着道:“这是由她的一截脊骨所制,换言之,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落羽听得一惊,难怪无奚当日收回骨笛之时,那只笛子便像是融入了她的体内一般。
她竟是将自己的脊骨拔了出来,就为了赠与这个女人一件信物。
且从这骨笛之小巧来看,那时候的无奚应还是一个孩童的模样。
这也能算是,两不相欠么?
隶鸢闻言沉默了下来,对于这支骨笛的来历,她似乎也略知一二。
那人依旧摩擦着骨笛,不急不缓地道:“她有些特殊,可以通过部分身体感知到一切,所以不惜拔出脊骨以作信物,是为了监视于我。”
明明是讲述着威胁,她的语气中却没有半点嗔怪,看向骨笛的金瞳流光熠熠,温柔得如池水一般。
隶鸢皱着眉头看了她一阵,道:“我倒不这么认为。”
“嗯?”那人偏了偏头。
“既是身体的一部分,她应只是想以另一种形式待在你的身边罢了。”隶鸢淡淡地回道,说话时眼神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人听完动作明显僵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道:“天真。”
啊同学,请停止你的直女言论。
又搞到这么晚,先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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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