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镇——
晨雾初散时,如画镇已是一片沸反盈天之景。
市井喧嚣,人潮涌动,马车碾过青石板,停在路边,一只戴着白玉镯的手撩开车帘,从车上下来的女子青衫华裙,头戴一顶白纱幂篱遮掩面容,一旁的姜衡牵上她的手小心扶下。
街边驻足的行人投来目光:“官家小姐。”
对街的望江阁二楼,温迎与兰钰相对而坐,目光锁定那被侍从环绕的青色身影。
“看清楚了,你要做的是让她注意到你,但不可莽撞。”温迎目光回转,示意他们边上一对寻常眷侣,妻子为丈夫夹菜,丈夫则细心地替她拢起宽袖,避免衣摆沾到汤羹。
“女子动情,往往在于被珍视的感觉,所有的接触都要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正说着,小二恰好送上饭菜,温迎挡开兰钰欲接的手,以防他被热汤烫着,继而又道:“像她这样出身高门的女子,见惯了阿谀奉承,反而会被不经意的体贴打动,你需把握分寸,点到即止。”
她眼神重新落回兰钰身上,见他正低头擦拭碗筷,领口的黑曜石项链有些歪斜,温迎下意识伸手替他理正。
“接触在于若即若离,动心则回味无穷。”她低声说着,指节无意间蹭过了他的喉结,兰钰瞬间僵直了脊背,瓷碗险些滑落。
温迎对那道幽深的视线毫无所觉,将黑曜石调整妥帖后,抬眸准备继续讲解,兰钰却回避了她的目光,声线比方才要沉了几分:
“主人,我明白了。”
温迎一怔,眼底浮出真实的疑惑:“……这么快?”
“是。”兰钰笃定道,仿佛经历了一场顿悟。
饭到中途,楼下传来动静,只见白妙言与姜衡分道扬镳,朝反方向走去。
“机会来了。”温迎道,“光说不练没用,去吧。”说罢,她就要起身。
“您去哪?”
“当然是回去,被我盯着,你不怕搞砸?”
在白妙言的必经之路上,兰钰站在街角偏头观望,嘴里抿着片野薄荷,咬开来弥漫清香,这是温迎清晨采药回来沾上的,像她身上未散的草木香,带着让人上瘾的味道。
“刚摘的玉兰,一钱两朵——”梳双丫髻的卖花娘脆声穿巷,灵巧地探到兰钰跟前。
“小哥买支白山茶?”卖花娘斜插一朵到他襟口,“衬你这双勾魂眼。”
兰钰嗅着花瓣轻笑:“香气太浊,不过生的倒是好看。”他捻出磷粉,在手心轻轻一吹气,顷刻间化出彩蝶纷飞。
卖花娘惊于眼前异象时,兰钰旋身掠过她身边,音含笑意:“用这个换可好?”
街边小儿指着漫天飞舞的彩蝶:“阿娘,蝴蝶!”
蝴蝶迎风飞散,穿过十里长街,行人好奇地伸手去够,那蝴蝶停留姑娘指尖,或掠过发梢,引得惊叹连连。
白妙言掀开幂篱一角,只见有蝶群朝她飞来,也试着接上一只。
“挺有意思,哪来的?”
金蝶悄然落在掌心的一刻,微风轻起,一双欲拢蝶的手探来,却不慎握上了她指尖,蝴蝶被惊走的下一秒,有人倾身撞入幂篱中——
白妙言俏丽的脸上微怔,映入眼帘的是一副俊美昳丽的少年面孔,眼角笑意飞扬,瞳仁里蓄着清亮,如山中灵鹿,白妙言失神撞进那双金珀色的眼睛里。
只一刹,兰钰便错身撤出幂篱,回身失笑,“抱歉。”
“放肆!”侍卫呵斥,横刀架上他颈侧,“可知我家小姐是谁?!”
“住手!”白妙言喝止,上前挡开侍卫的手,“大街上如此粗俗,把刀放下!”
她撩起纱帘,上下打量过兰钰,眉眼轻傲:“喂,这蝴蝶是你的?”
对方不说话,只是好奇盯着她瞧。
白妙言这才看清,少年一身苗疆装束,发间坠下流珠玉串,腰间银铃轻摇,侧颈蓝纹半遮半掩在衣领间,气质清冽妖异。
“本郡主跟你说话呢!”白妙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兰钰反手凝出金蝶,稳稳停在她幂篱一角。
白妙言勾唇莞尔:“这就是你们苗疆蛊术?”
“知道我是苗疆人,就不怕我下蛊?”兰钰语调半真半假,像笑又像讽。
“我的病就是苗族治好的,现在我也百毒不侵。”白妙言说话时,全然没注意到兰钰眼里闪过一瞬寒光,只见他唇角笑意愈深,慢慢向她靠近。
“其实这蝴蝶…”兰钰俯身点上白妙言指尖,那一刻,风也停了。
金蝶瞬间化粉飘散,他的声音低低缠上:
“是我养的情蛊,你中招了。”
兰钰笑的邪气,马尾发梢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扫过白妙言惊愕的眉眼,银饰叮当,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潮。
白妙言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被触碰过的指尖一阵发麻,尖叫:“郎中!!快去给我请郎中!”
暮色漫山,回程路上,兰钰又折到街角的糖画摊前,看老翁翻手勾出一只糖蝶,觉得有趣,也学着拈起竹签蘸糖,眼里映着琥珀色的糖浆,老翁笑吟吟道:“小公子尝个鲜?三文钱。”
兰钰下意识摸向腰侧,却只摸到空荡荡的荷包。他蹙了蹙眉,抚过腕上的银扣,终究没舍得将主人赠予的贴身物件抵出去。
老翁看他一身靛青蜡染,皆裁用的上好织锦,腰间银绦链悬挂着八角银铃,手腕上的双头蛇银扣更显明了身份,这绝非寻常人家能养出的公子。
兰钰满脸写着“我没钱”三个大字,他忽然眼睛一亮,靠近老翁,低头露出发绳上的银铃,“此物换么?”
老翁浑浊的眼珠暴亮:“苗疆镇魂铃?”
手刚要触碰,兰钰却脑袋偏向一旁,眼角盈盈弯起:“赝品罢了,抵你两只糖蝶如何?”
老翁一把抓住他手腕,压着声:“你到底是谁?”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此铃的主人想尝你家的糖。”
兰钰回来的时候,温迎正坐在镜前挽发,听见脚步声并未回头。兰钰恰好停在三步距离,俯身捡起她滚落的玉簪。
与白妙言身上的沉水香不同,温迎的贴身物件上残留着一种冷泉般的安神香,静人心魄。
“回来了?”温迎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人,眼里是出乎意料的赞赏:“做的不错,你倒挺无师自通,我也不用费心思教你。”
“按您教的,属下并未下蛊,而是用了相思引。”兰钰如实回禀。被下药者七日未解,便相思成疾。
温迎颔首认可:“你若是有主意,便帮我从郡主身上套取情报。”
兰钰将玉簪插入她发髻,尾指有意勾起一缕墨发顺至发梢,在温迎察觉之前收手,“七日之内,属下定会复命。”
见他迟迟不走,温迎转过身来,“还有事吗?”
兰钰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这才拿出,将一串蛇形糖画递到她眼前,“给您的。”
“你哪来的钱?”
“我本想用银扣作抵押,但那摊主说看在我家主人的面子上送我。”
温迎迟疑接过,轻声道:“谢谢。”
见她接受,兰钰格外兴奋,半跪下与她齐平,指着糖画:“但是您看这个糖,像不像主人您的眼睛?”
说这话的时候,兰钰抬眼,正好对上温迎直视他的目光。
那双像琥珀石般剔透的,漂亮的双眸,总是透着淡漠疏离。
“我没懂。”温迎现在这般笑起来,眼睛像覆了层甜腻的糖霜,“但我大概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了。”
兰钰走后,温迎再回头时,梳妆台上多了株圣洁沁香的白山茶,斜插在小巧的花瓶里,山茶花映在镜中,角度不偏不倚,刚好就像别在温迎鬓角边。
*
接下去的日子里,兰钰跟着温迎采药、静息、识蛊,温迎不下山,兰钰就在寨子里陪她。
清晨的药谷漫着紫雾,兰钰背着藤篓紧跟温迎,行走时,圣女裙摆扫过断肠草尖,蛇纹绣样在裙褶中若隐若现,惊散深丛里的毒蚁。
温迎俯身采七叶断肠草,弹指震落叶背上的毒蛛,接在掌心。
“这种地蛛的丝可补心脉。”话毕,拎起蛛腿往兰钰领口里扔。
纵然是兰钰温水般的性子也被吓得后退三步,取下时被螯肢刺破了指尖,兰钰举着渗血的手,惊魂未定:“主人!它咬人!”
染血的毒蛛被扔进药篓时,温迎的银针已扎在他曲池穴:“这就是你要练的,以毒攻毒。”
申时,兰钰背着满满一藤篓药草,跟着温迎的引路蛊在前开路。
兰钰徒手拨开藤荆,以防毒刺勾破温迎裙袂,路过寒潭时,引路蛊虫突然转变方向,像是受到某种暗示,朝药谷深处疾飞去。
兰钰正要追赶,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扯落藤篓,他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重心后仰,后背落入一个清瘦的怀抱。
温迎扯着他腰链猛将他拉回,从身后捂住兰钰的嘴,“别出声,慢慢退后。”
兰钰霎时大气不敢出,只能轻轻点头,见温迎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微侧头,耳尖不经意蹭过温迎的额发,瞥见她盯着蛊虫飞去的方向,神色凝重。
顺着她目光望去,树林中,有人一袭鸦青色斗篷长身而立,指尖正捏着温迎的引路蛊,兜帽滑落的瞬间,兰钰感觉温迎捂嘴的手紧了紧。
兜帽下是一张瓷玉般森冷的面容,额间一抹朱砂蝉纹,两百栽光阴蚀不穿这副美人皮,唯有那枯瘦的手背肌肤泄漏端倪。
来者正是大祭司,虞浣溪。
“这么个东西,施点乱魂散就落入他手了。”虞浣溪在引路虫断气前将其放归,“回去告诉阿迎,引魂咒炼得还差远了。”
温迎乃大祭司亲传弟子,记事起便由她一手栽培,到如今还需唤她一声师傅。
兰钰被紧捂着,属于圣女掌心的草木香气灌入口鼻,温迎指尖贴合着他唇缝,兰钰扭头想说话,温迎适当将手上力道一松,“什么?”
兰钰呼吸微乱,小声提醒:“不可、不可触碰……”
“……”温迎牙关一紧,以锁喉的方式扣住他脖颈,作势要拧断他这颗不懂察言观色的脑袋,压低声音:“我碰你的时候,不、可、躲,记住了。”
“滚。”温迎把他往树后一推,自己整理了下衣角,径直向虞浣溪走去。
虞浣溪上下打量她一番,轻嗤:“伤都好了?”
“嗯。”温迎颔首行礼,“你今日怎会来这?”
虞浣溪骨杖点地,绕着她踱步:“我看你还没被骗够,早就提醒过你,那姓姜的绝非善类,你偏要一意孤行,落了这么个狼狈下场,教你这么久还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温迎默然不语,虞浣溪也懒得多说,骨杖拨开密林,石阶上铺满虫蝎堆叠的尸体,“过来看!我上山便为了弄清此事,前几日深夜,万蛊窟异动,你可有察觉?这些暴毙的五毒……”
不等她说完,温迎火速承认:“不用看了,是我干的。”
虞浣溪:“?”
“那夜子时我与姜衡在神女庙,为了将他逼退,我滴血召蛊。”
虞浣溪气急:“召蛊用得上五毒俯首?对付两个凡人你还想用万蛊朝宗不成?你现在这脑子——!”话没说完,两人同时听到树后传来枯枝折断的声响,虞浣溪甩手就是三枚血钉刺去,“谁?!”
温迎心道不好,抢在虞浣溪前拨开树丛,只看见掉落在地的藤篓,三生潭静谧无波,不见兰钰身影。
温迎借口自己还要进山,虞浣溪弄清了原因也不过多停留,冷哼一声,甩袖而去。等人走后,温迎才又折回潭边。
她念咒驱动镇魂铃,山林里幽静无声,只有三生潭水漾起微波。
“兰钰?”温迎正欲踏入水中,脚踝却传来冰凉触感,是兰钰的发带缠上了脚腕,末端镇魂铃发出清响时,“哗啦”一声,巨大水花溅起,落了温迎满身。
兰钰从水里探出,他褪了外衫正赤着上身,唤她:“水凉,主人别下来。”
“你还知道凉。”温迎睨他一眼,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上来,回家。”
兰钰双手托着株赤红的异草,道:“书中记载的九死还魂草,生于极阴寒潭之眼,能凝血愈伤,解毒化疼,可是这个?”
温迎眸中掠过讶色:“你怎知…”
“您让我誊抄的《万蛊经》上有您的批注。”兰钰从水中站起,将叶片小心收入玉匣,“这样您就不用因为心脉旧伤,总是起夜咳血了。”
潭水寒凉,温迎却感觉脚下的泥土传来潮湿的温热,顺着血脉传到心尖。
温迎背过身不再看他,捡起衣服扔去,“穿上,像什么样子。”
抬脚时,裙摆陷入泥里,温迎猝不及防向寒潭倒去!
兰钰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摸到衣角的刹那,脑中铁律如雷贯耳。
主人说了不可以!
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收回手,甚至环抱起双臂,唯恐触及温迎半分。
水声哗然。他眼睁睁看着温迎坠进寒潭。
下山路上,兰钰一言不发跟着温迎湿润的脚印,夜风吹过浸透寒潭水的衣服,温迎瑟缩抱臂,她这会儿百味杂陈,没心思教训兰钰。
“主人。”兰钰开口:“你要是冷,属下可燃尽周遭暖源,待热气蒸腾…”
“然后让我被蒸熟?”温迎斜去一眼,冷笑反问:“破戒挨一鞭子,比亲眼看主人死透难熬?”
兰钰急忙辩解:“不是那样!属下是怕…怕惹您生气!”他三步上前,脱下外衣罩在温迎身上,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
温迎却反手按上他脉搏,兰钰提醒:“属下身上寒。”
温迎把完脉道:“回去烧药浴,你也中寒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