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雷声震天,暴雨如倾,砸在苗疆神女庙的青瓦上,雨水沿着檐角滚落,冲刷着满地血污和泥泞。
庙内,温迎的银冠被人生生扯落,被迫跪在神女像前,脸色惨白,心口未愈的血洞仍在汩汩渗血,在雪白苗服上晕开一片心惊的红。
那是三日前,未婚夫姜衡哄她喝下“合卺酒”时,她亲手为他剜出的心头血,他说要炼一对同心蛊为誓,定将她娶回中原。
如今看来,那血早被喂给了屏风后的中原郡主。所有的信任与期许,如同这满地碎银,散乱一地。
“圣女的心头血果真灵验。”白妙言裹着姜衡的外袍款步而出,指尖转着一只金丝蛊虫,眼神轻蔑,“若非你天生‘净蛊体’,我这心病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
“别再耗费心力了。”姜衡举剑抵上温迎咽喉,“交出千年蛊,我可保你全尸。”
温迎用力抹去唇角鲜血,那一抹猩红在她素静的面容上晕出诡艳的美,她忽然笑了,腕间银铃随笑声无风自动,震出摄魂铃音。
这声响震得白妙言一阵恍惚。
“你笑什么?”姜衡握剑逼近,剑刃划破她颈侧皮肤,血线顺势流下,他皱眉低喝:“温迎,事到如今,别再装无辜了!你甘愿嫁我,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离开苗疆?”
“是啊。”温迎抬起眼,竟徒手攥住了剑刃,任鲜血顺着手腕淌进腰间蛊囊,“所以我笑你蠢。”
“姜衡,如你所说,我对你也曾有利可图,念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你隐瞒来历骗取净蛊血,我也情愿放你们离疆。”
她话锋一转,嗓音陡冷:“没想到,你们还想打听蛊王核的下落。”
白妙言踱步上前,冷声轻语:“你可知我父亲乃一国之师?可别因为圣女的执迷不悟,造成两族误会,在我军十万铁骑踏平苗疆,屠尽百万苗民前!交出蛊王核——”
白妙言话音未落,胸口便正中一掌,后背狠狠撞上梁柱!温迎这一掌不留余地,几乎震碎心脉,白妙言本就有心疾缠身,这一下顿觉气血翻涌,一口腥甜溢上喉间。
温迎起身,活动筋骨般朝白妙言逼近,饶是她遍体鳞伤,常年身居高位的压迫感也足以让人不自觉心惊,她寒声道:
“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蛊王核乃我族千年守疆蛊,历代三十六任圣女舍命相护的东西,也是你配觊觎的?”
“你......”白妙言气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姜衡及时揽住白妙言后退,他掏出半枚虎符,高喝道:“拿下她!要活的!”
一声令下,手下的梁王军全数包围上来,温迎指尖掐决,腰间浸透鲜血的蛊囊瞬间裂开,千百只鎏金蝶腾空而起,在她身后形成巨大的蝶影。
温迎赤足踏碎供案,蝶影随她指尖轻点,纷纷扑向神女像,石像的面孔在蝶蛊啃噬中剥落,露出内里森森白骨——那里面是一具封着千年蛊母的尸骸!
“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人。”她旋身跃起,将染血的手按上蛊母天灵,碎石簌簌掉落,那神女像的头颅竟开始缓缓转动。
“叛我族者,以血为祭!”
庙内的万蛊池底部传来轰鸣,池面登时沸腾如熔岩。
温迎以苗文低吟:“以叛者血为引,以神女骨为皿…”
顷刻间,池底有成堆的白骨浮出水面,拼合成数十道人形,骨架悬挂着零星残肉,他们举起枯槁腐烂的手,攀着池沿爬上了岸,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摇摇晃晃扑向朝梁王军!
中原军哪见过这阴间术法,所有人脚底一软,哆嗦着齐齐后退。
姜衡眼底骇然。
这是……苗疆人形蛊!
他在苗疆古籍中见过此蛊术,哪怕温迎从不向他透露,但他依稀记得是六大禁蛊之一的“活尸蛮”!
能以尸骨为柴,活人为皿,下蛊炼化为活尸。
如此阴邪的蛊术,竟当真存于这世间!
姜衡鬓边生出冷汗,剑锋也跟着瑟缩了起来:“……温迎!你竟敢私炼禁蛊!”
腐手撕开士兵头颅的刹那,姜衡眼底映出温迎惨白的冷笑:“你能踏我族禁地,我用禁蛊还其人之身又如何?晚了,姜衡,我教教你什么叫真正的禁蛊!”
只见她一扬手指,那群蛊人以诡异的姿势朝他们飞扑去,新炼的人形蛊所谓刀剑不入,即刻将敌方全数咬杀。梁王军死声连天,姜衡在刀光剑影下护着白妙言迅速撤离,抛下为他们垫后赴死的梁王军,弃剑离开了这修罗之地。
而那些半死不活的梁王军士,被蛊人活活拖进万蛊池,熔为新的蛊料。
逼退入侵者后,温迎没有对那消失在远处的马车赶尽杀绝,而是久立池边,脚踝上的银铃浸透鲜血,她剖开手心,将血滴入池中。
蛊人重新沉入池底,温迎看着神女像中,那枚暴露在封印之外的蛊王核,心下一狠,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用银鞭卷住千年蛊,将其一并投入血池。
“以我骨血,融蛊为灵。”
她凝神施咒,试图再次引用禁术,血融千年蛊,炼化出这世间最赋灵智的人形蛊,同时将蛊王核藏于其体内。
直到千年蛊沉入池底,万蛊池恢复平静。
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远山深处有翁鸣声渐起。
紧接着,大地深处传来轰鸣巨响,脚底下青砖震颤,苗山地脉仿佛受千年蛊易化的感召而被唤醒。整座神女庙濒临崩塌,万蛊池升腾冒泡,底下似有什么东西正以毁天灭地的方式破笼而出。
寒鸦从林中惊飞,她听见深山万蛊窟中,传来金蝉啸鸣。
毒蝎群翻腾而起,蛇潮汇成黑绸爬满石阶,千足蜈蚣破土而出,层层堆叠。
整座苗疆的蛇虫蚁兽惊立而起,朝着神女庙的方向伏地颤鸣。
温迎心下一凛,坏了。
若被察觉异象,她破禁制挪用千年蛊一事怕是隔日就压不住。
形势所迫,温迎立即调息运气,以自身天蛇蛊震慑四方:“王蛊在此,诸虫听号令——以我血,炼众生为蛊!”
咒令一落,百里外的万蛊窟骤然寂静。
温迎眼下气息虚弱,强行镇住蛊王核的血性后,被反噬得猛呛出一大口鲜血,给她本就重伤的身体雪上加霜。
今日出门是躲不过这血光之灾。
血池里白骨沉浮,随着血浪拍岸,一具少年之身浮出水面时,月光都忽然暗了一瞬。
一对鎏金色瞳孔在血雾中睁开,他肌肤苍白,颈侧的蛊纹随脉搏共振,透出幽蓝暗光,像从神话中走出的蛊灵。
那少年还未适应刚炼化的躯体,便寻着温迎的血气摸索来,跪伏在她脚边,缓缓抬头。
那双金瞳清澈得不可思议,带着初生的惑,温迎不得不承认,这千年蛊化形和别的杂碎烂蛊就是不一样。
温迎欠身与他四目相对,“你认得我是谁?”
“…主人。”少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俯身轻嗅她染血的指尖。
“灵智不错,不用教就懂认主。”温迎强压心悸,轻轻扶起他下颌,道:“记住了,以后你就叫,兰钰。”刚说完,温迎就踉跄一晃,险些昏倒在地,她躲开兰钰想搀扶的手,宁可倒地也不触碰他。
温迎举剑与他错开距离,眼神警惕异常,“现在,暂时,离我远一点。”
*
温迎将兰钰带回圣女殿,亲自为他梳洗束发,她需要把兰钰伪装得与常人无异,教他如何正常生活,无论形态多么像人,终究也只是灵蛊。
她本该冷静,但兰钰的气质实在太过诡异。他坐在梳妆镜前,披散的长发比雪蚕丝还要柔滑,温迎捏着犀角梳没入他发间,梳齿刮过头皮的酥麻感令他眯起眼睛,他忽然攥住温迎手腕,将鼻尖凑近她掌心轻嗅。
他在闻温迎腕上的药蛛丝,而指尖正按在她的命穴上。
“主人身上的气味,像药。”
“这是药蛊,用来疗伤。”温迎话落间,兰钰划过链饰上的药蛛,沉睡的蛊蛛温顺抽丝,转眼缠满两人交叠的手腕。
兰钰并指斩断蛛丝,丝线缠上温迎手掌,包扎了她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
铜镜映出温迎眼底的涟漪,藏于袖中的竹叶青感觉到主人的心脉变化,将兰钰误认成危险因素,倏然袭向他,被兰钰一手掐住七寸命门。
被擒住的竹叶青躁动不已,兰钰平静道:“护主,可惜灵智不高。”
然后反手一扭,竹叶青瞬间断气。
温迎:“……”
她默然后退半步,有些一言难尽。
“罢了。”温迎用银刀挑散他束好的发,“今日先学规矩。”
不过须臾,她再转过身,兰钰已经站在她背后,散落的发丝又整齐地高束起,还自觉系上了镇魂铃,仪态端正。
“主人,我学会了。”
“……你倒挺好学。”温迎无心夸奖,扬手将一卷画像扔入他怀里,吩咐道:“现在开始,我教的每句话都要听,三日后你要替我完成第一个任务,让这画上的女人爱上你。”
而后一字一句:“然后,把她碾进泥里。”
卷轴展开,是一纸青衫佳人,撑着油纸伞,俏丽面容与姜衡怀里抱着的温香软玉无异,正是那郡主白妙言。
兰钰不答,只是认真端详画像,左手化出银线蛊丝,从蛊鼎引了一簇流萤火,画像在他手心烧成灰烬。
那双人畜无害的眼睛里闪着暗芒:
“不要她,要主人。”
温迎一愣,眯了眯眼睛:“……”
兰钰一巴掌被扇飞在地的时候,温迎还攥了攥疼到发麻的掌心,“刚化形就想挑任务,这个主人不如你来当!”
次日,蛊室。
温迎在香案旁调配情蛊,兰钰则蜷在竹榻边观摩她的手势,他瞧着陶罐里纠缠在一起的雌雄蛊虫,忽然凑近,把脸贴上温迎执药杵的手背,垂落的流苏扫过温迎手腕内侧,问:“它们贴的这样紧,是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蹭您的手?”
温迎无惊无澜地掠过他一眼,淡定抽回手。
一耳光再度下去的时候,惊得罐中蛊虫双双噤声装死。
“不一样。”温迎沉眸:“它们是自然求偶,你是上赶着找死。”
于是,兰钰被罚到一边替圣女剥蛊壳,他不知道又理解错了什么,但埋头接受,镇魂铃随着他的动作晃出轻音。
镇魂铃的铃舌以幼虫蛊制成,温迎一勾手指,幼虫便受控撞击铃身,银铃轻响时,兰钰则会意地转身,“属下在。”
温迎郑重道:“规矩第一条,未经允许不可触碰圣女。”
这是她第一条规矩,也是整个苗寨的规矩。
圣女与祭祀身份相当,祭坛之上受万人敬仰,传说授以神谕,凡人不可亵慢。然而苗民都心知肚明,她们以身饲蛊多年,怕是稍不留神的触碰就会带来厄运。
只是碍于地位,不敢排斥的过于明显。
兰钰发问:“若碰了会怎样?”
“会死。”
“可是我方才对您…”
银鞭重重抽上他手背,温迎声色冷冽:“规矩第二条,圣女未问,不得多言。”
兰钰吃痛应下,心道似乎有哪不合理。
温迎最难言明的,便是教兰钰学“情”,白妙言心思多疑,接近且诱她动情并非易事,而兰钰初化人形,需把男欢女爱揣摩地恰到好处又不能动了真念。
药雾蒸腾,温迎将合欢蛊粉撒入香炉,道:“蛊虫最忌贪香,就像人最忌动情。”
兰钰透过烟雾,盯着她晃动的朱砂耳坠:“那为何还要炼情蛊?”
“情蛊如毒,沾身即焚。”温迎引着他指尖掠过炉烟,蛊粉凝成情丝缠上他手腕,“你要学的是引人情动,而非自身深陷泥沼。”
兰钰支着脸微笑:“属下可以帮您去下情蛊。”
温迎放下茶盅,义正辞严:“切记不可妄下蛊。”
“这是规矩?”
“是最重要的一条。”温迎回视他,语重心长道:“眼下你还不懂控制蛊毒,我不能让你冒险。”
一来,她不能让兰钰在外酿成大错,二来,当初她都不曾在姜衡身上种过情蛊,身为养蛊人,她看不上用锁心缚情的招数把人绑在身边,那时姜衡以朝廷宦官的身份来到苗寨,只道他孤身一人,奉命来求取续命药蛊,或许也是被苗疆之外的风月所迷惑,真信了姜衡能带她走的誓言。
如今想来,不过了了。
兰钰琢磨不透温迎话里的意思,只是听上去,让人心尖泛起毛茸茸的痒。
温迎正失神之际,忽觉手腕被虚握住,她抬眸撞进那对金青色的眼里,兰钰隔着蛇镯握住她,眼底分明是笑意:“这般距离可合规矩?”
“我在学规矩,没有碰您,碰的是死物。”兰钰接着问:“郡主若是在河边跌倒,我也该这样虚扶?”
“错。”
“让她摔进河里?”
“更错。”
温迎拧眉抿开一口茶,确定自己没听错后道:“你就不能让她摔进你怀里?”
兰钰恍然大悟。
温迎心口又在发疼了,真是白费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