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官道上的残雪,泥水飞溅,萧谛听勒紧缰绳,拉起自己面罩,阻隔了一部分刺骨的寒风。
她与裴闻津并辔疾驰,两人先一步往京城的方向疾行。
动身的前几天,裴闻津收到了京城那边的指令,要求他快死返程,此行返京之途,轻装简从,力求速达,谁都不敢继续耽搁。
裴闻津在前开路,观察路况以便第一时间确认安全,靛蓝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萧谛听紧随其后,两人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一连数日,除了必要的饮马歇……脚,两人几乎停歇,皇帝催的太狠,再多有耽搁,怕是处境更加难受。
直到抵达京城外的最后一个驿亭,天色已近黄昏。裴闻津率先翻身下马,将水囊递给她,声音因长途跋涉带着一丝沙哑:“殿下,连续奔波数日,在此处休息一下吧。”
萧谛听接过水囊,沿着围栏坐下,她仰头灌了几口冷水,压下喉咙里的干渴与一丝莫名的烦躁。
“裴大人这一路,倒是惜字如金。”她放下水囊,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看向远处的黑影,上京城的城楼已依稀可见,难得有些心思玩笑。
裴闻津正低头检查马鞍,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底,映射出一种她熟悉的情感来,与当时她提出要与锦衣同行时一般无二。
“殿下想听什么?”他牵了牵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萧谛听看他淡笑就心头一凛,裴闻津还是那副严丝合缝的样子,先前在淮州,被她几下挖开的放松和坦诚,仿佛都在靠近京城时,一点点又包裹回躯壳里。
淮州案虽明面已结,但掀开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太子那边折了杨笠这条臂膀,断了淮州的财路,岂会善罢甘休?父皇那里,对她在江南闹出的动静,明面上不能直接摘了她,但定然不会叫她好看。
至于裴闻津,怕是违抗指令私自下的江南,皇帝发现自己的“爪牙”没那么听话,怕不是简单“敲打”这么简单。
这些念头如冰锥刺入心底,让她瞬间清醒。
她看着裴闻津,他站在暮色里,身形挺拔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所有的真情实感,都得短暂的脱离某处牢笼,才能收缩尖牙,露出柔软的肚皮来。
“或许你可以求求我。”萧谛听笑眯眯地将水囊抛还给他,语气随意,状似顺口一提,“我好歹是此行的大功臣,父皇赏我一分薄面,想必没那么困难。”
她刻意咬重了“大功臣”三个字,然后去观察裴闻津的表情。
她说是这么说,裴闻津也知道这是玩笑话。她的父皇刚愎自用,多疑冷漠,公主和权臣扯上太深的关系,只会引来父皇的猜忌。
果不其然,一路风尘仆仆眉头紧锁的裴大人,闻言有些忍俊不禁,他收拾好行囊,示意公主可以继续出发:“那入了京城,可就全都仰赖殿下了。”
“进城。”
萧谛听翻身上马,一声令下,马蹄再次扬起。京城巍峨的城墙在望,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了它吞噬一切的口。
当务之急是先向皇帝复命,两人入城时刚好赶上下早朝。一路风驰电掣未作休整,与出宫的官员逆行,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首,问安声此起彼伏。
甚有一白发老者亲昵地叫住了萧谛听。
萧谛听脚步一顿,扭头一看,就被老者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叠在自己掌心赞许地拍了拍,然后什么也没说,一挥衣袖下了台阶。
萧谛听疑惑地看向裴闻津。
裴闻津歪头:“那是太傅啊,曾经教过您认字读书,如今举国上下谁人不知您的丰功伟绩,叫住您,是给您打气呢。”
萧谛听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她对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有了更真切的实感,本来对面圣还有些焦虑,眼下却凭空生出些许勇气来。
“太傅他老人家有心了。”她目送老者离去,身影消失在城门口,随着裴闻津拾阶而上,从勤政殿一路绕去御书房。
途径一处路口时,裴闻津却叫住了她:“等等殿下。”
萧谛听不解回头,随口揶揄:“你也要给我打气吗?”
裴闻津无奈摇头,抱拳恭敬道:“卑职以为,殿下应该先去寝宫收拾一番,换身衣裳再去面圣,书房偶有官员往来,殿下莫要失了皇家威仪。”
理由扯的恨不能从皇宫门口一路跑到大西北,公主刚想说此人鬼话连篇,骂声还没出口,就被裴闻津一个抬眼瞪了回去。
他加深语气重复了一遍:“殿下要不要先去梳洗一番?”
萧谛听下意识后退一步,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想先把她支开,自己去皇帝跟前走一遭。
这不是讲究义气的时候,担心隔墙有耳,萧谛听故作恍然“呀”了一声:“瞧本宫这记性,真是有劳裴大人了。”
言毕她转身就走,与裴大人在这个路口分道扬镳,她没有多问裴闻津有什么意图,在这皇宫里也不容许她多问几句。
“我回京了。”萧谛听攥紧手心,不由自主地感到今日的气温低的有些过分,竟然如此刺骨。
裴闻津劝走公主,没做过多的停留,仿佛于她只是偶然遇见随口打了个招呼,就各过各的去了,并无先前半点熟稔。
萧谛听能想到的东西,裴闻津只会比她思考更多。
他此番只身前往淮州抗疫,是耍了点手段类似不告而别地跑了,皇帝估摸着气得发疯,一直在等他回来算总账。
皇帝一直都知道太子在背后的小动作,甚至可能有他的授意,只不过这层窗户纸一直都没捅破。裴闻津也一直清楚个中缘由,他打算钻这个空子,告诉皇帝自己是去“协同”殿下的,那皇帝自然也只能面子上说他“办事得力”。
可结案就意味着,一部分粮草线得以顺藤摸瓜强行终止,对充盈“钱袋子”是毁灭性的打击,皇帝动不了萧谛听,总有人要背这口锅承受压力。
用脚趾头想,都会是他裴闻津,也只能是他裴闻津。
走到御书房时,裴闻津正欲拾级而上,廊下一道红色身影却快步迎了上来,是大内总管寿喜公公,手里拂尘挂在胳膊肘上,见了他眼前一亮:“哎哟小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裴闻津脚步一顿,目光越过寿喜往御书房方向瞥去,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眉头微蹙:“公公这是?”
“您还不知道呐?”寿喜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满是焦灼,“方才早朝递了急报,西北那边……开战了!喻帅先前奉旨去了北疆督军,西北守军群龙无首,昨夜让人钻了空子,一夕之间丢了三座城池,连刚刚收复的居雁山,也让人给夺回去了!”
裴闻津眉心紧锁,他耳力极佳,听着书房里火气更甚的怒骂,表情难看万分。居雁山地势险要,是西北咽喉,丢了那里,等同于给敌军敞开了一半入关的大门。
“陛下今早见了奏报,当场就发了火。”寿喜又往御书房方向看了眼,声音压得更低,“早朝一散就召了太子殿下进去密谈,里头砸了好几回东西了,您听这动静……您这会儿进去,可不是往枪口上撞么?老奴劝您,先在偏殿候着,等陛下气顺些,老奴再替您通传?”
话音刚落,御书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暴怒的呵斥,紧接着便是书简砸在地上的哗啦声,夹杂着皇帝压抑的怒吼:“一群废物!朕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出的?”
裴闻津驻足片刻,眼睛闭了几次,干脆把心一横,他抬眸看向寿喜,微微颔首:“有劳公公提醒,可我又要事与陛下相商。”
寿喜公公见他铁了心要去撞着枪口,心里虽然着急上火,但他也明白自小裴闻津脾气就倔,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子。
寿喜公公拗不过他,只能苦着脸撩开御书房厚重的棉帘,像片羽毛似的轻手轻脚挪进去。
殿内原本压抑的死寂被这一动静划破,只听皇帝的怒声陡然顿住,接着是太子低低的一句“父皇息怒”,余下的话便模糊在帘内,再听不真切。
裴闻津立在廊下,竖起耳朵听着里头多动静,神经始终绷着,捕捉着殿内每一丝声响。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御书房那扇门内的空气,比塞外的冰窟还要冻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棉帘“哗啦”一声掀开,寿喜公公探出头,脸色比进去时更白,朝着他连连招手:“小裴大人,陛下唤您进去。”
他刚抬脚,就见殿内陆续走出来几人。打头的是兵部尚书,官袍下摆还沾着半块未干的茶渍,看见裴闻津时,只悻悻地瞥了他一眼,脚步没敢停,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外挪。
紧随其后的吏部侍郎更甚,头埋得快低到胸口,眼角余光都没敢往他身上扫,几人挤着出门,那仓皇的模样,竟真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着,连平日里最讲究的官仪都顾不上了。
裴闻津收回目光,果断掀帘而入。
殿内暖意融融,并不能让他好受几分。他绕过屏风看着地上摔碎的瓷器和捏皱的奏折。
太子站在桌案左侧,玄色蟒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淡,见裴闻津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望着身侧书架,仿佛殿内多出来的人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皇帝则斜倚着桌安,站在最中心的位置负着手,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像淬了冰的刀子,直刺得人脊背发寒。
他看着裴闻津一步步走进,良久,才从喉咙里滚出一句阴沉沉的问话:“回来了?”
裴闻津不敢迟疑,走到跟前撩袍便跪,膝盖刚触到地砖,还没来得及把“臣裴闻津见过陛下”说出口,皇帝突然抬脚,狠狠踹在他肩头。
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踹得往侧边踉跄了两步,手肘磕在碎瓷片上,尖锐的痛感瞬间窜遍全身。
“回来?你还知道回来!”皇帝猛地拍案,太子更是往书架的位置靠了靠怕误伤,“朕让你在京中待命,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跑到澹州去!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上?还有没有朝廷的规矩!”
怒骂声如想想象中一般无二地袭来,裴闻津咬着牙撑起身,重新跪好,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却依旧稳着:“臣知罪,但澹州疫情紧急,殿下身处险境,臣……”
“闭嘴!”皇帝打断他,随手抓起案上的砚台砸过去,重重地袭到他身上,未干的墨水飞溅,溅了他半张脸,“朕不想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
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扫过地上的裴闻津,语气里满是嫌恶:“滚出去!在殿外跪着!别在这儿碍朕的眼!”
裴闻津如蒙大赦,俯身磕头:“谢陛下隆恩。”
皇帝冷眼睨着从裴闻津进来就不啃声的太子,也觉得心烦意乱,咳嗽两声,大手一挥:“你也滚出去,朕看的心烦!”
太子喜滋滋地也领命滚了。
萧奕隅经过裴闻津时看他动作迟滞,瞧着父皇没其他的威风要使,好心拉了裴闻津一把,他们少年是伴读,多少有点情谊。
一道走出御书房,随着帘子放下,闻着外头的冷空气,两人才喘过气来。
“你背着父皇下江南,是为了我皇妹吧?”萧奕隅没皇帝好糊弄,两人站门口说小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萧奕隅刻薄惯了,裴闻津适才被皇帝骂了一顿狗血喷头,他收着劲没说扎心的,只是如寒暄般状似无意随口问起。
裴闻津怔怔看着他,言简意赅:“是。”
“西北军报你回来时应该略有耳闻……不过我提醒你,把筹码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并非聪明之举。”
“太子殿下说笑了?”裴闻津挡了回去,重拾他的见面那副熟悉的假面,不着痕迹回避太子的暗示,“多写殿下提点,卑职该去地上跪着了。”
萧奕隅收回橄榄枝,翻了白眼,留下一句“循规蹈矩”,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独留裴闻津一整衣袍,跪在雪地的正中央。
萧谛听收整完毕后,匆忙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脚步一顿,觉得玉阶前跪得板直的身影顶天立地,也无比扎眼。
因为皇帝才是幕后主使,太子是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所以太子和皇帝是一体的,以及皇帝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小裴不能把这件事挑明了说。公主断了他们的计划,皇党不但不能骂她,还得嘉奖她,所以气只能往小裴身上撒。
大概就是:
皇帝:你怎么不拦着她,糊弄了一年多,再多糊弄一段时间成悬案会怎样[裂开]
小裴:我拦不住啊[抱抱]你女儿什么德行你第一天知道吗?自己干了缺德事我帮你遮掩本来就很折寿了谢谢
哦对了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幸福,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呀[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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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直面圣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