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情境下,她说的不是“恨”,而是轻飘飘的“讨厌”。
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滴在他的脸上。室内不会下雨,那是公主在哭。
她奔波数日,不是忙着和权贵勾心斗角,就是为下头民生费心。哪怕是染了疫病,也只是头几天被强制摁在榻上,休息了一二。
公主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后颈甚至可以在她低头时,清晰的看见骨头。她脸颊凹陷,眼里还有血丝,昨夜会谈自己还小憩了片刻,她怕是一刻不闲。
公主做到萧谛听这个份上,已不是一句“命苦”就能轻轻揭过去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饶是裴闻津立场不明,这下也如鲠在喉。
【我来生要做梁上燕。】
萧谛听伏在他身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进他的衣领里,与记忆里的一幕如出一辙,无比刺眼。
只不过那时她哭的嘶声力竭,近乎昏死地倒在他怀中,咽喉还开了一道口子,他拼命摁着那道口子,想着雨怎能这么大,马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时的无助,好似都是他慢人一步,公主真死在了那天夜里。
心死大于哀默就是这么一回事,精气神全然耗尽,救回来的只是一副躯壳,崩溃不过是瞬息之间。
裴闻津当她是积压许久,于是当下都顺着她先行。
萧谛听哽咽不断,不能自已,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得眼眶酸涩,视线逐渐模糊,一不留神眼泪就落下来了。
泪水决堤只在一息。
裴闻津错愕地收紧手臂把她抱紧,深知万千言语都不能共情她的苦处,只能徒劳的想多给她一些安慰。
床榻上的帷幕不知何时松了,全垂了下来,替二人划分了一块昏沉静谧的空间。
“明昭睡一会儿,我替你看着……嘶”
裴闻津抻手掰开殿下紧攥的手,强硬的挤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不出他所料,公主痛到极处,哭不出来声音来,掌心都被自己攥破了。
萧谛听咬牙哽咽不止,险些给自己顺不上气,隔着一层中衣,偏头一口咬上身下人的肩窝。
裴闻津扣着她的手无意识收紧,小声“啊”了一嗓子,但他强忍着咽喉要害之处,被人当磨牙棒的不适,抽着冷气扬起下巴,眉头紧锁。
昏暗的视线里,只有层层帷幕,和公主的发髻上仅有的一只珠钗,还是不久前自己亲手扶正的那只。
他想说轻一点,可话到嘴边,到底是没往外漏一个字,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与她痛苦同频共振,好似这样就能让她好受些许。
不知就这样互相依偎了多久,久到公主呼吸平缓,裴闻津以为她窝在自己怀里睡着了,想着松开她去做些别的事情。
不料裴闻津只是稍微起身,活动自己酸涩抽筋的胳膊,就被假寐的殿下一把摁回原位,她眼睛还肿着,瞪起来时活像一只雪兔。
裴闻津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思,居然直接笑出声了。
“嘲笑我?”她声音还有些哑,脸上泪痕被裴大人拿着帕子擦干净了,眼下她不满地伸手去扒他衣领,想看看自己的“杰作”。
裴闻津翻过身打开她作妖的手,留给公主一个爱搭不理的背影。他自己肩窝那里隐隐作痛,伤口近乎贴着他的喉咙,再往下没个轻重多咬一寸,怕不是要他死在当场。
裴大人一副不愿答话的样子,委屈地缩在床榻的一角。萧谛听收拾好情绪,嘴里还有血腥味,只觉得对他愧疚万分,当下就覆过去好言相哄。
萧谛听指尖刚触到他后衣领子,就被裴闻津带着薄茧的手掌按住。
她不依,指尖顺着他肩胛骨的弧度轻轻摩挲,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裴郎君,让我看看嘛,方才是不是咬重了?”
她刻意放轻了语调,尾音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刚哭过的沙哑,偏偏又透着股哄人的甜意。另一只手也不安分地绕到他身前,指尖勾着他中衣的领口轻轻晃了晃,“我给你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疼了。”
裴闻津脊背僵得像块铁板,喉间闷哼一声,忍无可忍地猛地转过身。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俊朗的眉眼拧成一团,一脸牙疼地怼到跟前:“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矜持一点?”
他攥住她还在作乱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红痕,火气噌噌上涨:“您要是瞧着卑职打眼,我滚蛋就是,犯不着对着别人要害又啃又亲……”
萧谛听被他说得一噎,眼眶又有点发热,却不是难过,是被他这副“忍辱负重”的模样逗的。
她挣开他的手,存了逗弄地心思,鼻尖几乎要抵到他:“那你让我看看,看一眼我就不闹了。”
裴闻津偏头躲开,耳根红透半边。他伸手捏住她的后颈,像拎着只不安分的小猫,把人往后推了推:“没见过咬人还要看伤口的!你以为盖章呢?”
萧谛听顺势往他怀里缩,下巴抵着他的锁骨,声音愈发软糯:“裴郎君——”
这声“裴郎君”一出,裴闻津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他闭了闭眼,一脸绝望,仍旧不肯松手:“矜、持、些、啊!”
公主不依,还想继续作妖,忽见视野天旋地转,她被反压在榻间,眼前是一派惹人怜爱的好风景。
裴闻津夜半出行时并未束冠,只是潦草扎起,眼下他青丝如瀑,顺着肩头滑下,落在公主肩窝里,与她发丝相缠。
他胸前衣衫不整,领口大开,能看清肩颈接壤处有一个半大的牙印,已经发红发紫,瘀血成片。他耳根连着脖颈通红,眼底也是红的,想来是先前忍痛憋的。
萧谛听双手被擒在头顶,动弹不得,只得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利落道歉:“我错了,我道歉。”
裴闻津不信她的胡言乱语,同她再三确认:“你对天发誓不再扒我衣服,我就松开手。”
“欸,我发现你这人特别较真!说得我多下流似的……”想必是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要脸皮,声音越来越低。
裴闻津难得强硬地扭着她不放手:“你先发誓,我再放人,童叟无欺。”
萧谛听彻底没招了,是她先欺负裴闻津的不假,眼下见他不是开玩笑的严肃样,于是老老实实照做:“我萧谛听对天发誓……”
“继续说,别装蒜。”
萧谛听眼珠一转,觉得后面的话还是太过伤风败俗,她把心一横临时变卦,说得太顺嘴了没个把门的:“看你这‘桀骜’样,我俩这过命的交情看两眼你都少块肉的,真让你做我入幕之宾,你不得找根腰带吊死啊……”
她毫无悔意,整个人都是大写的“嚣张”二字,满嘴跑火车全然不顾裴闻津作为正人君子那点……鲜少的廉耻。
于是就在这一个平静的一天,三公主就这样把指挥使大人气跑了。
他走得匆忙,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仿佛厢房里有毒蛇猛兽般避之不及,摔门而去时,遇到四下找他的下属,也不愿搭理,火急火燎的跑了。
留下震惊不已的下属对着厢房门发怔。
莫不是自己上司寻花问柳被人殴打了?但也不对啊,那不是上司自己的房间吗?!
来不及多想,他就扯着嗓子赶忙去追裴闻津,一路急呼:“大人——朝廷来报——”
萧谛听挂起帷幕,被外头的晨光晃了眼睛,细耳听着外头打炮仗一样的动静,忍不住笑出声。
她无比畅意地躺了回去,忍不住吐槽自己恶趣味不减当年,掰着指头清算后面要处理的事务。
她触碰着床榻间另一个人的余温,心渐渐冷了下来。
放松够了,该弄正事了。
在月末雪下得最深的时候,萧谛听动手了。
粮草案她只能装模作样的抄了两个与杨府亲近的家族,本就憋屈。这次她找齐人证物证,做足了准备,一口气点出与都渠水匪案沾边的江南世家,翻出其他罪证,数罪并轮。
一时间淮州风声鹤唳,没人知道哪家会在她的抬手之间轰然倒塌,这其中就包括前前淮州知州。
六旬老人被从家中金库里拖出来,魂还没归位,就被径直丢于闹市街头,将他过往种种一应当着街坊百姓端至人前,任由他同一干党羽跪着,供人唾骂。
罪人家眷围着哭成一团,都被萧谛听铁石心肠,一力吼了回去:“谁人再敢阻拦朝廷办事,那就是对陛下的不尊!”
对皇帝不尊,那是要诛九族的。
此令一下,便无人胆敢质疑她的命令。
萧谛听这一番动静闹得大,民间对她褒奖频出,甚至要压过西北那位一头,这个中细节必须修书一封上奏皇帝。
公主忙得脚不沾地,写奏折的大事,就落了到难得做副手的裴大人身上。
裴闻津将事情的经过一番润色,满是公主的忠心耿耿,体恤民心,字里行间都把她吹了一通,叫人挑不出差错。
修改好的奏折呈到萧谛听跟前时,她正坐在案牍前算账,摊开粗略扫了两眼,就妥帖收到了袖带里,笑骂道:“巧言令色。”
裴闻津瞧着她多少带着无奈的摇摇头,唇齿一张一合。换作之前,他定是要出言讥讽几句的,说公主莫不是改了性子,手腕态度相较之前,太过强硬了些。
不过说到底,未尝不是她萧谛听一早就是这般雷霆手腕,一个有官职在身的皇女,本就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儿。
前些日子,萧谛听将自己的身份端到人前,一改先前的低调行事,特意换了身朱红劲装,不吝各种声音清脆的金银饰品,整日带着锦衣卫的绣春刀出入权贵府邸。
配上她一副明艳长相,成了江南霜雪覆盖的城墙里,最鲜丽的靓影。
金银哐当脆响之处,必是绣春刀寒光毕露的凶神姿态。
甭管现任淮州知州是谁了,有锦衣卫伴随左右,她萧谛听就好比陛下亲临,整个淮州上下都是她的一言堂。
至此,淮州粮草案事宜,到此为止。
待这一切尘埃落定,萧谛听在一个空余的清晨,就收拾好行囊准备低调回京了。
季霜桥自上次苏醒与她谈过后,大抵是听见了民间对殿下的夸赞,彻底安下心,便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里。
刘成命下人将他们的行李搬上车马,这次公主说不走水路,打算同裴大人一起先行策马归京复命。
刘成引着萧谛听与裴闻津绕着僻静的长巷走,脚下青石板还沾着晨露,他压低声音絮絮嘱咐:“殿下放心,城门那边我已打过招呼,无人会多盘问。”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裴闻津,递过去一个油纸包:“这是淮州特产的芝麻酥,路上垫垫肚子。”
裴闻津刚要接,却听见巷口传来零星的喧哗,起初是三两声“公主留步”,很快就汇成了潮水般的呼喊。
刘成脸色骤变,赶忙回头看去,无数百姓提着灯笼、捧着布包从街头涌来,老的拄着拐杖,小的被抱在怀里,连坊市的摊贩都收了摊子跟在后面,密密麻麻堵满了长巷出口。
萧谛听调转马头,看着百姓向她聚拢。
她原想悄无声息地走,却不想还是惊动了人。最先冲到跟前的是个白发老妪,她翻身下马,扶住这位老妪。
老妪颤巍巍地将一个布包塞到她手里,布包里裹着几个温热的麦饼:“殿下,您为咱们揪出了贪官,老婆子没什么好谢的,这饼您带着路上吃。”
话音刚落,更多的东西递了过来——有孩童塞来的野花,有妇人绣的平安符,还有商户捧着的绸缎。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公主福泽无边”,紧接着“公主清明”“公主慢走”的呼声此起彼伏,震得巷子里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裴闻津将萧谛听护在身后,对着百姓拱手:“诸位心意,殿下心领了。只是京中尚有要务,还望诸位莫要耽搁殿下行程。”
可百姓哪里肯让,只围着他们慢慢往城门挪,有人甚至跟着走了半条街,嘴里不停念叨着粮草案时的事:“当初杨家人占了咱们的田,是殿下帮咱们要回来的!”
“都渠水匪害了多少人,也是殿下替咱们报了仇!”
萧谛听看着眼前一张张恳切的脸,眼眶忽然发热,他这才切实感受到自己做了一番怎样的事业。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百姓深深一揖:“我萧谛听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多谢诸位厚爱。待他日淮州安稳,我必再来看望大家。”
这话一出,人群里的哭声更甚。
刘成在一旁红了眼眶,悄悄抹了把脸,快步上前打开了城门。
萧谛听翻身上马时,又有几个孩童追上来,举着画满小人的纸笺:“公主,这是我们画的您!”
裴闻津接过纸笺,递给萧谛听,低声道:“走吧,再不走,天黑都出不了淮州地界。”
萧谛听点头,勒住马缰绳回头看——百姓还站在城门口挥手,灯笼的光在晨雾里连成一片暖黄的海。
她轻轻夹了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朝着京畿的方向奔去。
风里还带着百姓的呼喊,裴闻津侧头看她,见她将那纸笺小心翼翼地塞进袖袋,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
淮州在瑞雪中焕发新生,而她也凭着一腔热血,做了顶天立地的伟业,值得受世人爱戴。
写到这里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恍惚,我想说的东西由于笔力原因没能尽数表达,还是有些遗憾的[抱抱]淮州案的剧情就到此为止了[哈哈大笑]感谢观阅!!!!我会继续努力的!!
连写三章感情线奖励自己没有错[抱抱]这个时候小裴和萧萧并未确认在一起,只是关系更加亲近了,小裴的立场不够清晰,所以萧萧还在等,说穿了两人都是寻常青年男女,自有顽劣心性[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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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敢叫天地焕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