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沉追出帐外时,楚玉弦还没走。
“楚大人。”黎沉的声音比白日沉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明日我送你,就定在营门口,卯时三刻,如何?”
楚玉弦的脚步顿住,背对着黎沉站了片刻,他没立刻回头,只抬手拢了拢衣襟,:“将军军务繁忙,不必特意……”
“不忙。”黎沉打断他,往前走了两步,离他不过四步远,“明日营里只做休整,送你一程的功夫,总有。”
他话说得直白,没绕半分弯子,倒让楚玉弦没法再推托。又沉默了会儿,楚玉弦才缓缓转过身,月光刚好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极淡的犹豫,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好。”他最终还是应了,声音轻得像怕被夜风卷走,“卯时三刻,营门口见。”
说完,他没再停留,帕子上绣的玉兰花针脚极细,花瓣边缘还带着点浅浅的粉,想来是楚玉弦绣了许久的。
“倒是个口是心非的。”黎沉低声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帐篷。
帐内的灯还亮着,桌上放着铁匠送来的小佩剑半成品,剑身已初具雏形,素银的剑鞘上缠了半圈银纹,黎沉走过去,拿起剑鞘摸了摸,能触到银纹的凸起,心里忽然盼着明日能早些来。
次日天还没亮,黎沉就醒了。
他起身时动作很轻,怕吵醒帐外守夜的亲卫,穿好战袍后,便拿着那把刚打好的小佩剑,往营门口走。
黎沉走过去时,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灯笼下,手里拿着个包袱,正是楚玉弦。
“楚大人倒来得早。”黎沉加快脚步走过去,将手里的剑递过去,“昨日让铁匠打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楚大人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楚玉弦低头看向那把剑,他愣了愣,伸手接过,发现银纹的末端刻着个极小的“沉”字,被银纹裹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将军费心了。”楚玉弦握着剑鞘,“只是我一个文臣,带着剑……”
“防身用。”黎沉打断他,“京城不比边境安全,带把剑在身边,总好些。”
楚玉弦没再说话,只是将剑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黎沉面前:“这个给将军。”
黎沉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墨玉,玉上雕着只展翅的鹰,线条流畅,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楚大人这是……”
“将军的玄铁重剑上,缺块坠饰。”楚玉弦别过脸,“这块玉能安神,将军带兵打仗时,带着也好。”
黎沉拿起墨玉,雕工精致得不像话,绝不是普通文臣能有的物件。
他心里一动,刚想追问,却见楚玉弦已经转身,提起包袱:“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黎沉没再追问,“我送你到山口。”
楚玉弦没拒绝,只是点了点头,率先往前走。
走到山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楚玉弦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黎沉:“将军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就出营了。”
黎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些不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让楚玉弦多留些日子,想知道他回京后会做什么,想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楚大人回京后,若有机会,记得给我捎封信。”
楚玉弦:“将军在边境,多保重。若有战事,记得……保护好自己。”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就走。白袍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口的拐角处,没回头,也没再停留。
黎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转身往营里走。
他不知道楚玉弦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对自己有关心,却又总是藏着掖着,明明身份不简单,却偏要谎称是文臣,明明要走了,却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罢了,来日方长。”黎沉低声说了句,他还有军务要处理,还有士兵要守护,不能再对着一个“文臣”的背影发呆。
回到营里时,副将已经在营门口等他了。
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去:“将军,您送楚大人去了?刚才伤兵营的医官来说,楚大人临走前,还去伤兵营看了一圈,给每个伤兵都留了瓶伤药,还叮嘱医官要好好照顾他们。”
楚玉弦就是这样,总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做些让人记挂的事。
他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通知下去,按楚大人说的,把布防再加固一遍,别出什么差错。”
副将应了声,转身去安排。
楚玉弦坐在马车上时,才敢拿出那把小佩剑。
他不是不想告诉黎沉自己的身份,只是不能。
他是秘承王位的王族,是即将卷入夺位暗流的人,而黎沉是镇国将军,是手握重兵的武将,他们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对立。
“黎沉,你最好别再来找我。”楚玉弦低声说了句,将剑放进怀里,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他知道,这次回京后,等待他的将是无休止的算计和斗争,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在边战上,为一个将军送伤药、绣帕子的“文臣”了。
楚玉弦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京城的方向已经隐隐可见,那座繁华又冰冷的城,正等着他回去。
他握紧怀里的剑,或许,他还能再等些日子,等他站稳脚跟,等他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那个在边战上,让他心动的将军。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落空,有些爱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藏在谎言和对立里,直到再也分不清,是爱,还是恨呢!
黎沉在边境守了整月,副将捧着军情简报进来。
“将军,京城来密信了。”
副将的声音压得低,“是暗线递来的,说京里最近不太平,老臣们都在盯着‘那位’的动静。”
黎沉接过信封,上面写了三行:“王族秘承者已归京,旧臣欲拥二皇子夺权,礼部有‘楚姓官员’频繁出入宫闱,身份不明。”
“楚姓官员?”他想起楚玉弦临走时说“在礼部任职”,心口像是被细针戳了下,又麻又疼,“暗线没说这官员的名字?”
“没说,只说此人总穿素色衣袍,行事低调,却能直接面见太后。”
副将凑近了些,语气里带着疑惑,“将军,您说这‘楚姓官员’,会不会就是……”
“不会。”黎沉打断他,声音比平时冷了几分,“楚玉弦只是个文臣,哪有资格面见太后?别瞎猜。”
话虽这么说,他却把信纸折好塞进怀里,那人连送块玉都要找“剑缺坠饰”的借口,怎么会跟宫闱夺权扯上关系?
可暗线的消息不会错。
黎沉蹲在哨塔下,望着京城的方向,玄铁剑插在沙地里,若楚玉弦真是普通文臣,哪来的名家墨玉?哪来的精准布防眼光?又哪来的资格让暗线特意提一句?
“将军,起风了,该回帐了。”亲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黎沉站起身,拍了拍战袍上的沙:“给暗线回信,让他查清楚礼部那位楚姓官员的底细,尤其是他的出身和入宫的目的。”
“是。”亲卫应声要走,却被黎沉叫住。
“别惊动他,查得隐蔽些。”
亲卫愣了愣,还是点头应下。
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真实”,却又怕这份真实,早被裹进了更大的谎言里。
与此同时,京城的楚王府内,楚玉弦刚从宫里回来。
他脱下朝服,换上素色常袍,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殿下,暗线来报,黎将军让边境的人查礼部‘楚姓官员’的底细了。”
侍卫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几分谨慎,“要不要……”
“不用拦。”楚玉弦的声音很淡,他抽出小佩剑,“让他查,查到的‘底细’,按咱们先前编好的来。”
“可殿下,若黎将军查到您的真实身份……”
“他查不到。”楚玉弦打断侍卫,“黎沉虽心思细,却最信‘眼见为实’,只要咱们做得够真,他就不会怀疑。”
侍卫没再说话,脚步声渐渐远去。
楚玉弦握着剑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槐树。槐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像极了边境荒原上的枯草。
他不是没想过给黎沉写信,可每次提笔,都不知道该写什么。
写自己在礼部处理的琐碎文书?写宫闱里的明争暗斗?还是写自己每晚对着奏折?
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能写。
楚玉弦把剑收回鞘,转身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奏折,是二皇子递上来的,请求让黎沉回京述职,美其名曰“论功行赏”,实则想借机削黎沉的兵权。
“倒是打得好算盘。”楚玉弦冷笑一声,提笔在奏折上批注:“边境未稳,黎将军需留镇,赏可传旨,人不必归。”
写完,他将奏折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份。
是暗线递来的,说黎沉最近总在夜里巡营时望着京城方向,玄铁剑上的墨玉坠子从不离身。
他想起自己送墨玉时说“能安神”,其实是怕黎沉在战场上心神不宁,怕那人像护伤兵那样,把自己置于险境。
“黎沉,你可别让我失望。”楚玉弦低声说了句,将奏折折好放进暗格。
他知道,二皇子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京城只会更乱,而他与黎沉之间的距离,或许会越来越远。
半个月后,黎沉收到了暗线的回信。
信里说,礼部那位楚姓官员名叫楚玉弦,出身江南士族,因文采出众被太后赏识,调入礼部任职,无背景无势力,是个“只会埋头处理文书的书呆子”。
“书呆子?”黎沉捏着信纸,想起楚玉弦在边战上挥剑的模样,想起那人指点布防时的条理清晰,忍不住笑了,这谎编得,倒真像那么回事。
可他没戳破。夜里,他坐在帐内,将暗线的信烧了。
“楚玉弦,你到底想瞒我到什么时候?”黎沉眼底的疑惑里,悄悄掺了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期待这人的谎言被戳破的那天,期待能知道他藏在“文臣”身份下的真实模样。
而京城的楚玉弦,此时正对着一份密报发呆。
密报上说,黎沉收到回信后,没再追问,只是把信烧了,还在夜里摸了很久那块玉兰帕子。
“倒是个傻子。”楚玉弦心中吐槽。
“傻子才好。”楚玉弦又低声说,“傻子才不会怀疑,才不会卷进这摊浑水里。”
只是他不知道,黎沉从来不是傻子。
黎沉只是愿意相信。
相信那个在边战上为他送伤药的人,相信那个绣了玉兰帕子的人,相信那个连送块墨玉都要找借口的人,不会真的骗他。
这份相信,像一根细弦,一头系在边境的黎沉心上,一头系在京城的楚玉弦手里。
他们都以为自己能控制住这根弦,却没料到,弦的另一端,早已缠上了名为“爱恨”的结,只等着某一天,被现实狠狠扯断...
又过了月余,边境下起了第一场雪。
黎沉站在营门口,看着雪花落在玄铁剑上,很快融化成水。
副将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份明黄色的圣旨,是京城来的,召他即刻回京,理由是“太后病重,需重臣回京侍疾”。
“太后病重?”黎沉接过圣旨,“半个月前的密报还说太后身体康健,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将军,会不会是……”副将的话没说完,却满眼都是担忧。
黎沉没说话,他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雪花落在他的发上。
他想起楚玉弦送他的小佩剑,想起那块墨玉,想起暗线说的“旧臣欲拥二皇子夺权”——这道圣旨,恐怕是个陷阱。
可他不能不去。
黎沉握紧圣旨,:“传我命令,副将暂代我领兵,我带亲卫三人,明日启程回京。”
“将军!”副将急了,“您就带三个人?京里情况不明,太危险了!”
“人多反而引人注意。”黎沉打断他,“我倒要看看,京城里的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夜里,黎沉收拾行李时想,或许这次回京,能见到楚玉弦了吧。
能见到那个让他记挂了半年的人,能问清楚他到底是谁,能知道他那些谎言背后,藏着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只是,黎沉不知道,这次回京,恐怕等待他的不是楚玉弦的解释,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一场将他与楚玉弦彻底推向对立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