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浩气找遍整个大营,发现早找不见阿星了。
先去她营帐看,那里全然没有了痕迹。
就如不曾住过人一般。
和她上次逃跑后的情状一模一样。
有了一次经验,柏浩气怎会不知其中门道?
漆少阳却是醍醐灌顶,原来,他的感觉没错。
与阿星平静中夹杂疯感的对话慢慢又浮现在脑海中,漆少阳撑着徐宋清的肩膀,笑得苦哈哈:“徐医工,这解药能用吗?”
“少阳,还用问吗?肯定是那个女人搞的鬼!”柏浩气还在原地平复,不明所以的嚷嚷。
“马儿的呼吸回复了平静,”徐宋清淡淡瞥他一眼,回答漆少阳:“她给的解药,不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柏浩气憋着一口气胡搅蛮缠,“老徐,你也糊涂了吗?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如何能用一个心虚逃跑人给的药?”
漆少阳像是才反应过来:“你说找遍了营帐都没见到人,你确定阿星是离开了吗?”
徐宋清表示不感兴趣,银针往下,专心研究马儿的病状。
他只信任自己看得到的。
柏浩气不明所以的哼唧几下,“她藏起来的包袱都没了,一看就知道又跑了。”
“……你特意翻找过她藏起来的包袱?”
柏浩气看起来并没有不适应:“一个外来人,我总得知道她有什么遮掩的地方吧。”
又很快补充:“不过我只是知道有这样东西,可从来没窥探的想法。”
话题不知不觉绕了一圈,沉默下去的徐宋清忽而开口:“世子,除了这些可否还剩下其他的药?”
“阿星的确说过,她配了一些后期外敷的药材。”
二人眼睁睁看着,徐宋清上一刻还黯淡的目光中,增添了一抹奇异的神彩。
徐宋清喃喃:“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漆少阳也没空和柏浩气探讨耍的手段,“徐医工,你知道什么了?”
“失魂叶的毒性来自于我们的无知,”徐宋清眯眼别开银针,笑了起来:“世子,阿星姑娘的药方揽括的甚至基本都是一些常见药材,而药煎好后的味道,神奇的和失魂叶是一样的。”
这和漆少阳的想法是重叠的。
漆少阳捻了捻手指,土灶的残渣果然是失魂叶的药渣。
柏浩气奇怪的看着他们俩,“照你们这样说,阿星解毒救人完全没有压力,她为什么还要逃跑?”
漆少阳沉默半晌,“先给弟兄们用药吧。”
他能想出个什么所以然。
对阿星的印象,来自天祈节的惊鸿一瞥。
但很显然,对于她的身份,还有性格特征,他一无所知。
先救人,暂且先救人。
随军行医十数年,徐宋清的判断是个绝对的依靠。
而即便柏浩气怎么也不肯信任,少数服从多数,他也只能听从漆少阳的指挥。
毕竟,这毒拖不得了。
到了最后,柏浩气拉长脸,视死如归的一一喂药,漆少阳已经抽身而去,带着徐宋清去看阿星先前指给他看的药。
徐宋清一一拈过失了水分的煎药,又一次神神叨叨的感叹:“太神奇了,竟然是这样……”
他平生佩服的人不多,一个是一年前昙花一现的民间神医,一个,正是这位深藏不露的阿星姑娘。
漆少阳不懂医理,徐宋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理会旁边的大活人漆少阳。他只好默默又走开。
出了营帐,漆少阳终于有空间整理思绪。
中毒事件来得急又赶,为了研制解药,又要摆脱柏浩气中途的纠缠,他连那丁点和阿星交流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不能多沟通,他那时自然没有注意到她有何异样情绪。
悄无声息的再一次离开。
是因为柏浩气的咄咄逼人?
可他以为,阿星已经不介意,否则之后又何必兢兢业业的研究解药药方。
阿星是不介意,柏浩气没脑子,她自不与傻瓜论短长。
但阿星早说过,金尘关的梁朝大营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
卷入失魂叶中毒事件,不过是给了阿星一个早早离开的借口。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北狄隐藏其中细作的功劳。
所以阿星又跑了。
因为她知道,她根本解不了失魂叶的毒,她给的那劳什子解毒药方也不过是随手拼凑的。
模糊的记忆勉强拼凑出了一个答案,帮助她交差。
但只能糊弄住人一时,一旦发现解药没用,她照样会被当成细作,其他人不用说,柏浩气的眼神都能将她绞杀为肉泥。
阿星揣着包裹好碎衣和银镖的包袱,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大梁帐内人人皆知,她阿星答应配药解毒,但失魂叶没被解开,依然致使二十多人还有马匹毒发。如此一来,她自是在被派去中毒的北狄细作面前自证她的身份,后续即便冒险也会和她恢复联系。
当然,她不能在金尘关周边待下去,否则和北狄方没联系上,反而会被大梁捉住,性命不保。
又是茫茫的大漠。这几日的阿星在柏浩气的监视下,光明正大的出营帐看景,无不是在琢磨进周边小镇的路线,确保不会遇到上次的情况。
她随手捡起一根长木棍,掂了掂重量。被席卷而过的黄沙迷住的双眼意味深长的抻开。
忽然发现,她记路线是没有用的。
这里到处都是分不清的沙黄,形状各异却无用的沙丘。
残月如钩,将延绵的沙丘淬成冷铁。
温度骤然下降,白日里和夜晚的极端反差阿星不是没有体验过。只是先前有漆少阳的施救,而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那位尊贵单纯的世子殿下。
风霜将这广阔沙尘蚀成独有的月牙形,阿星踏步其中,恍然未闻。
阿星更不知道,流沙正悄然吞咽着她脚下的鹿皮靴。
不过是一晃神,细沙已漫过膝头,每挣扎一分便陷落一寸。
阿星震然抬头,不知为何,远处竟是有隐隐约约的狼嚎,与流沙底闷雷般的塌陷声交织,裹着沙粒的风像无数冰冷的手攥住她的脚踝。
她一直刻意回避的厄运还是笼罩了过来。
阿星伸长脖颈,仰头望到了沙脊——尝闻那道新月般的弧光是商队驼铃的依托,也是无数路人的渴望。
如快要溺毙时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越挣扎,就越陷落向下啊。
流沙眼看漫至腰际,阿星之前拾捡的长木棍早在慌乱之中,不知被她抛到哪里去了。
然而此时此刻,求生的炽火骤然烧光理智。
阿星不再是毫无章法的乱踢,她集中全身力量于左脚,猛的向一个方向蹬去,剧痛如电击穿足弓。
记忆深处,有道声音炸响在耳边:“你们当中,只能活一个。”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阿星只有一个念头。
足尖点沙的刹那,沙面竟漾开涟漪般的波纹。
青衫翻飞如蝶蜕,掠过流沙漩涡——正是早已失传的踏雪无痕的起手势!
可沙非雪,第二跃便踉跄欲坠。
没有着力点,是现下遇到的极尴尬事。
阿星头晕眼花的,仿佛有股阴寂的气息,她被带了下去,身体渐渐沉了下去。
好似,又回复到了最开始。
阿星悬空翻了个身,她眼瞧着会正对流沙而去,尘沙沉沉朝上。
她蓦地眉头一拧,右手已经甩出束腰用的绸带,往前一抻,卷住了凸岩。
借力腾空的瞬息,月光刹那照亮沙壁纹理,那看似无序的波纹,陡然映亮她的面颊。
阿星一咬牙,倏然闭目,任由风沙抽打脸颊,足尖循着沙纹韵律疾点。
最后一纵,如鹰隼掠谷,靴底擦过围绕成圈的黄沙。
待睁眼时,人已跪伏在沙丘之巅。阿星回头望去,流沙如巨兽合拢齿缝,缓缓地,沙面只留浅窝,斜前方,唯余半截绸带在月光下飘飘摇摇,瞧着怪瘆人的。顿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
她活下来了。
阿星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忆起了,脑海里声音的决绝和冷肃。
那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和她之前飘散记忆里醇厚的男声完全不一样。
还有她最后关头施展的轻功……那就叫轻功吗?
沙丘风暴歇停,天然平地灿灿如昨。
先前捡到的长棍莫名跟着,被甩丢出来,却是少了一大截。耸动竖立着,半埋沙中。
阿星在停滞的风暴里感受着身体热血的流动。
她感受到旧日的疤痕因风沙而灼痛,肌肉本能的紧绷,尘封的经脉如冰裂骤响。
阿星聚精会神,她像模像样的挥掌向上,掌风同时卷起沙尘。
体内的气息渐稳,她忽的伸手,远处斜插进沙地的小截木棍无风自提,冷不丁钻进了她的手心。
内力引动,沙暴随木棍的使引凝成虚影,发出龙吟般尖啸。
尽管,那虚影仅仅如通身脱鳞的蟒蛇。
不待阿星又一掌挥出,又轰然炸裂散为金雨。
阿星只觉浑身通畅。
她丢下木棍,并指刺向天际,残月恰至中天,清辉灌顶而下。
周身沙砾悬空静止,旋即如箭雨倒射苍穹!
漩涡中心,阿星恍若未觉。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当真会武功,掌心的温热也不是错觉。
不知,她的一身武功,和那盖世枭雄,传闻中的镇北王相比,又待如何?
阿星收掌,她负手而立,已然收拾好了所有的思绪。
武功是此刻生死争夺的保障,她趁夜赶路便是因为没有保障。
但现在嘛,她完全可以不用那么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