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阿星的那句“我能解毒”,谁也不应该相信的。
然而在场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接着,柏浩气习惯性的嘲讽:“你能解毒?你以为你是神医?”
一旁的徐宋清郑重抿唇:“阿星姑娘,这时候,你不必说大话来回转。”
“爱信不信。”阿星坦然翻了个白眼。
质疑的气氛不是很浓烈,至少比方才平淡了许多。
作为最有话语权的人,漆少阳只是静静的站着。
阿星自然的扭头:“漆大将军,你如何说?”
她似乎保持戏谑态度时,就会这样嘲讽地扬起唇角,称呼着他。
漆少阳忽的笑起来:“作为细作,既是毒杀敌方,在事情将要败露时,首先要做的,应是极速灭口,而不是弥补错误持续掩盖身份。”
柏浩气撇了撇嘴,懒得再反驳。
要是她真能解毒,他勉为其难可以留下她。但这和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一定,若不是下毒之人,怎能得知解毒药方。”他在徐宋清耳旁嘀咕。
徐宋清轻描淡写瞥他一眼,又一门心思扑到了手中银针上。
连他都想不到的试毒方法,阿星姑娘就这样利落的看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没有人反对,漆少阳顿了顿,一锤定音:“阿星,你想如何解?”
阿星表示她毫无头绪。
所以她耸耸肩:“你们人太多了,都先出去,别妨碍我试药。”
三人面面相觑,她指的人多,是说早已经晕过去的士兵们?
徐宋清面无表情,轻咳了声:“柏副将,随我去试药。”
“我?”柏浩气摇头晃脑的,愣是没接下文。
徐宋清满脸自然,一副不是你还能是谁的样子。
柏浩气的目光始终放在阿星的身上,徐宋清只好高声道:“世子,在这里僵着不是办法。不如由我和柏副将四处巡看,是否有其他将士中招。”
他考虑得周全,言下之意更是要他再不偏袒。
“解药,就交给阿星了。”漆少阳点点头,他拉走柏浩气,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无意义的一眼。
因为阿星既不是投毒的凶手,也不是在乎这些人性命的圣手。她不会知道暴怒的争执意味着什么。
解毒……
她跳出来,做了这个逞能的英雄。
帐内只阿星一人。她凝视着最后还是被徐宋清搁置的银针,陡然眯起眼睛。
分明在室内,清雅的辉光却直映进阿星的双瞳。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屋,浴桶中翻涌的药汁蒸腾起迷蒙的雾气。
顺着氤氲的袅袅,阿星看见苍白劲瘦的脊背,就浸在滚烫的药液之中。
青紫毒纹沿着脖颈蔓延至锁骨,破碎的喘息声混着浓郁的草药味在屋内回荡。
浴桶以外,一人冷硬的按住他的肩膀。
她看见,自己将银针没入他的后颈。
阿星忽然想知道,药桶中的人是谁。
她不顾一切的要上前。
药汁猛然开始翻腾,阿星一愣,最后只能退后一步。
空气中的药香渐渐淡去。阿星呆呆立在营帐中心,半明半暗的记忆跳了出来,又再次倏然而去。
记忆里的那个男人正在泡药浴解毒?他中的毒会是失魂叶吗?
若是失魂叶,只怕她与这从北狄流传出的毒药别不开身,更与北狄脱不了关系。
不过,当务之急,她应先想办法找到解毒药方。
解不了毒的话,柏浩气死捏把柄,一定饶不了她。到时漆少阳以一人之力,恐怕也有心无力去护下她。
阿星不在乎漆少阳的面子,但也要顾忌她的小命。
必要之时,她得趁混乱时刻,再一次离开大营。
鼻尖点点清淡的药味,阿星恍然点头,摸了摸下巴。
收集好药方,阿星需找徐医工取药,若是不在药库中收存着的,还得现采现煎。
找上徐宋清的营帐时,巧合的不见他人。
阿星挥开营帐的纱帘,一怔,扭头就要走。
身后的人目光也锐利,“嗖”的一声站起来:“怎么,想求助老徐?”
她实在不想看见这张怒火中烧的脸,因为这只会让她感到更加怒火攻心。
她张口就是怼:“柏副将,你不是被徐医工抓着去巡看将士们了?看样子,是被嫌弃笨手笨脚,太碍事?”
这可是他挑大梁揽下的活。
阿星竟能当着他的面,如此挑剔他!
柏浩气猛地起身,连连冷笑:“你别太嚣张了!今日这失魂叶之毒你要是没办法解,别说有世子护着你,就是老王爷在这,也救不了你。”
眼角的冰刀子看上去要挫化整片大漠。
阿星一句话堵了他的嘴:“你到底想不想救人?”
果不其然,柏浩气登时住嘴,却是翘起腿来:“你要如何?”
阿星顺势从袖中抽出张纸,上提她列下的全部药材,甩给了他,“柏副将,半时辰内,我要见到这些药材,你可能办到?”
这语气实在叫柏浩气不爽,他心气不低,当即一拍大腿,“算你有眼光,老徐不在,便由我来看顾药材。”
他接过药方,大致看了眼上面写的东西。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治疗伤药。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对阿星抱有希望的。
他终于收敛情绪,道:“你有把握吗?”
柏浩气没这么认真问过一个人。
少阳信任她,用的,却是中毒的数十士兵的命。
捻上那张添了墨痕的纸,又无意识的摩挲着。
阿星忽然不敢看他。
有把握吗?
若是漆少阳肯问过她这几个字,她如今也不会骑虎难下。
阿星倨傲答道:“我得先有这些药材。”
小半个时辰过后,漆少阳在靠近围网的营帐内,找见了阿星。
彼时,她长发束起,微微拢眉。
漆少阳忽然不想走进去。
大概是近乡情怯,总归,是一种莫名的情愫。
阿星只当他是个陌生人,她注意到敞开纱帐后的人,招呼起漆少阳来:“你忙完了?正好,我缺个人手。”
许是她使唤得太过自然,漆少阳一声不吭,应着走到了她的身边。
阿星目不斜视,跪坐在三足铁镉前。
她喊着缺人手,待人到了跟前,却是一言不发。
漆少阳也不恼,目不转视青铜药鍪底部黏着的焦黑药渣,沸汁翻滚间,溢出一股难言的草木腥气。
他没接触过这股味道。
炭火明灭映亮她侧脸,漆少阳皱了皱鼻子,不由道:“你真的有办法研制解药?”
失魂叶,产自北狄,毕竟渊源不察,实难论究。
当初本朝太傅重症不治,无数御医连病症都无法查证,对此束手无策。
失魂叶这个名字,出自揭下皇榜的民间神医。
“这里的药先喝上一小碗,失魂叶的毒性能消失一大半,”阿星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也没回答他的问题,“桌上的那些药已经按照斤两配过,只需捣碎,过上两日再外敷使用。”她说给自己听:“余毒未清,可是很痛苦的。”
漆少阳心下怔忪,阿星在上京城时,是跟在易太傅身边,他远远的见过一面。
却从未将她和解失魂叶毒症的那位神医,联系起来。
“没有。”顿了顿,面前的人冷不丁又道。
“什么?”漆少阳没反应过来。
“回答你的问题,”阿星漫不经心的捋直青丝:“你们将失魂叶说成那等可以媲美鹤顶红烈毒,我一小小女子,又有什么手腕可指望。”
漆少阳风中凌乱:“那你这是?”
“见你那么维护我,要是我再不站出来澄清,就太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阿星打了个哈欠:“借力打力罢了,不过是死得晚些。”
她云淡风轻的态度着实唬人,漆少阳不敢辨别她话里的真实性,只得哄道:“这个‘死的晚些’,你指的是谁?”
阿星仍盯看药汁,满不在乎地瞥他:“我,哦,还有你的兄弟。”
诡异的冷静,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漆少阳忍不住了,“我没说要你死!”
“那你的那些将士们?”阿星若有所思,半晌,意味深长的扭头:“漆将军,这么多人对我有意见,不就是因为我来路不明,而今又卷入中毒案。你要是不将我就地正法,可没有办法以示正听,无法为你手下中毒的兄弟们申冤复仇。”
漆少阳呐呐着:“也没想让他们死。”
没管他的纠结再三,阿星老神在在的眯起双眼,分明是享受的神情:“世子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这些日子大概都在偏袒于我。”
不是问句。
“我再问你一次,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这便是实打实的疑惑了。
漆少阳挠挠头;“一面之缘而已,不值得提。”
他不知道阿星的身份,不清楚阿星的处境,单凭一面之缘,就这样判断和她该处的关系。
阿星垂眸:“在哪里遇见的我?”
漆少阳不把她的疑惑当一回事,实诚的回她:“就在上京城,远远一面罢了。”
上京啊,她那时在上京能干什么。
漆少阳丝毫没注意到,阿星停摆了打扇的动作。
只当是药煎好了。
“对了,我帮你治好那些人,可有什么好处?”阿星顺口一问。
漆少阳不解:“你不是说,是甘愿为自己洗刷嫌疑,才给的药方吗?”
“一码归一码,我看大夫救病治人,都是要出诊费的。”阿星接着两手一摊,露出久违的笑容:“你快分去给你那些中毒的弟兄。”
但是这个味道……
不得不说,和漆少阳在土灶上抹过的味道极度相似。
徐宋清端起碗里的药汁,往鼻尖引了引,如出一辙的皱眉,同漆少阳对视片刻,意识到两人一样的想法。
柏浩气则是单纯不信任阿星,“她煎的药,能喝吗?”
徐宋清没接他的话:“世子,你觉得如何?”
“这药的味道,和我在土灶找到的一种味道很接近。”漆少阳和盘托出:“徐医工,我总觉得,这和失魂叶有关。”
“那岂不就是二次下毒?!”柏浩气恨的牙痒痒,转身就要跑出去:“我去把那小姑娘给抓过来。”
绝不能轻易放过她!
这回拦他的是徐宋清:“浩气,先喂兄弟们喝药。”
“老徐,都到这地步了,还喝什么药?”
半蹲着的漆少阳无意识的点头:“先喂药。”
眼看药将要喂到其中一人的口中,柏浩气出手拦住,恨道:“慢着,事到如今,也只能死妈当成活马医,但我们决不能把兄弟们的性命视作赌注。”
徐宋清送药的手一停,原地深思:“不如,喂那匹马先一试。”
转而抱着药兜转到病马前,三人围着红棕相间毛发的病马察看,头对头耐心的等着。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马儿在三人视线里抽抽了起来。
口吐黑液。
柏浩气暴跳如雷,“我就知道那人不怀好心!”
漆少阳和徐宋清再拦不住他,后者一溜烟儿的冲出这里,去揪可恶的罪魁祸首。
漆少阳向来冷静,在阿星这个问题上又是从来都依顺,他的反应平淡不是什么奇事。
怪的是徐宋清,他同样留在原地,摸着下巴思索:“世子,阿星姑娘找药材时并未经过我手,但煎药前特意转交了药方给我。”
“你在为她开解?”漆少阳眨眼。
“我是个大夫,我只相信看见的药。”
话音落,抽搐了片刻的马儿轻呼了一声。
呼吸却是平稳而绵长。
徐宋清又蹲下去,细细的查看马儿的情状。
漆少阳立在一旁,忽的想不明白了。
阿星和他说的那些话,交代他药材的使用,总感觉是离别前的嘱咐。
她仿佛很有把握,提前向她讨了该赏的银钱。
反复又强调多次,解不了毒,救不了人。
徐宋清查遍马儿的状态,凝重的起身。
马棚边缘,柏浩气声音比人先至,“人不见了,阿星她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