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如钝刀刮过面颊,阿星勒紧褪色的头巾,眯眼望向这座从黄尘中剥离的边陲小镇。
夯土垒成的矮墙被岁月啃噬出蜂窝般的孔洞,几株枯死的胡杨枝杈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如戍卒折断的矛戟。
阿星蓦地扯下了头巾。
尝闻镇北王一夫当关,十年誓旗,这荒凉的金尘关才从茫茫的沙漠中脱颖而出。
金尘关蜿蜒的城墙之后,城镇不少,或是繁华,或是贫瘠。而颉罗城,因承于将军府,便成了金尘关以后,这沙漠中不多的商贾来往之所。
兜兜转转,阿星在颉罗城也待了快有四日。
她想着,逃出大梁军营,是她这个有疑身份的不二选择。然而下一步若借着现有证据深入明面上的敌营,一旦有误,她的性命休矣。
阿星在小摊前要了一碗素面。
颉罗城的将军府,是从前镇北王还未封王,与先帝冲锋战场时共同开府。后来镇北王得了封赏,请缨来到北面的金尘关,又是顺理成章的搬进了当初的府邸,思虑过后,只是安上了“将军府”的牌匾。
只当自己是个将军。
阿星想的出神,没注意到后头摊主的吆喝:“客官,您的面好嘞!”
澄黄素面,淡淡幽香。比起前几日阿星行走沙漠,以仙人球止渴,艳簇花止馋的日子,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阿星挑起一双筷子,还是耐心的拣丢了上面的香葱。
她边吃边拿出一锭银子,筷子仿佛定在嫩绿的香葱上。
“店家,我初来乍到,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有银子都好说。
摊主笑得没鼻子没眼,小心翼翼盯着银子不放:“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星见他配合,银子一推,下巴朝上方点了点:“敢问漆小世子几日前,可回来过颉罗城?”
从这面摊往西,再走几里路,便是城中的将军府。
摊主嘿嘿一笑,瞧她的打扮不像是城中人,但钱财在前,多说也无妨。
“姑娘,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这面摊离将军府不远,小世子入城出城我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大约七日前,带兵驻扎在外的世子爷带上几人归了城,可不到半日,他驾着马呀,又匆匆出城去了。”
这样的行动路线,倒是相互对上了。
阿星拣清最后一点葱,又听摊主踌躇道:“不过从那日后,世子又久不见人了。”
她从漆少阳手里骗来银钱,放着十多个毒性隐忍将发的士兵不管,此时,应将大营搅了个天翻地覆。
漆少阳再不见人,也说的通。
“多谢摊主。”她笑着,又重新戴好了头巾,卷起手边包袱离开面摊。
身后,摊主将沉甸甸的银子捧在掌心,注视佩戴头巾,身披轻纱的姑娘踮着脚,向东方而去。
“将军府”三字金漆剥蚀,犹存杀气。
阿星仿佛看见了多年前,有那样一杆裂缨银枪斜插石缝。
肃杀之气,仿佛穿过长街,直冲面门。
这与和漆少阳相处时的感觉不同。初次见面,那人红衣着身,笑意盈盈,在暖光下朝她伸出手。
阿星有些恍惚,其实,漆少阳看上去,不太属于这里。
将军府毕竟不是失落府邸,小主子甚至才从这里离开。故而院子的门口,除了那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两个竖着尖枪的门防,还有一小队列队在门前晃悠的常服守卫。
阿星慢慢退后,自然的与方才那个原地观察一盏茶时间的人撇开关系。
她想要进将军府。最好是趁漆少阳还未回来的时候。
倒不是她心虚,怕和他打照面,只是纠缠起来,她毕竟胜算太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阿星决定办完正事就离开。
离开这里。
将军府前门戒严。阿星于是远远围着院落的围墙打转,从上往下俯瞰,轻而易举看清了这座三进院落的全貌。
色彩是最能被眼球捕捉到的。
粉色的玉兰树拔地而起,靠就着中轴大堂。
当然,还有暗处的眼睛。
很好,守卫这么严密,至少一定会有她要的东西。
这时的阿星,并未顿悟,她查探环境的本领之强。
她只是垂下眼睛,很快思索出了一条无阻的前路。
府内列队巡查的守卫都是按规定的路线行进,阿星用了一点时间,很快摸清了方位和步数。
至于暗处的眼睛,不宜打杀,稍微糊弄即可。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接着,沿屋檐的瓦片一跃而下。
时辰算得刚刚好,将军府西南角,府内亲兵正在换岗,后面角门悄悄窜出个身影,无声无息的打晕、拖走了一人。
利索的换上了亲卫的衣裳,阿星潜心等待时机,故技重施,又一次从角门走出,顺利混进了队伍。
她特意选了个和她身形差不多的士兵换身份,也是因为比起明面上交接着的府兵,暗处盯梢的人更不好对付。
窝藏在暗地,行动的多了,更会生出一双夜行的眼睛。
阿星披着新换的衣裳,跟着人头向前。
算算应是朝向西的方向,忽瞧见,一架枯紫藤越过头顶,攀上西厢。
这原不是什么稀罕事。
倒是,紫藤绞着的那箭镞,似乎都生锈了。
阿星虽好奇,却是全然埋在心底,仍不动神色的跟着人头挪动,一本正经。
行过游廊,站在最末的阿星放轻脚步。
另外队伍一时半会儿赶不上来,这又刚巧是视线的死角。
说起来,守卫的设计,终究百密一疏。
阿星不屑一顾,侧身便钻进了过游廊转角的那间屋子。
光明正大走进去,感知到其间忙碌。鼻子再动了动,阿星心道:“果真是厨房。”
她在上方瞧着,院落雅致静谧,唯独这里,频繁的进进出出。
厨房里的人正忙碌,见有道身影,且穿胄持刀,问了一句:“可是世子催方糕了?”
阿星冷着一张脸。
别说,她戴上这装束,不用精心伪装,便有一股子府内亲卫同类的冷硬气息。
见阿星不说话,却也不动。那询问的人也不管阿星是不是脸生了,生怕对方握在手里的刀一个不稳,抹了他的小脖儿。
厨房的师傅讪笑两声:“我这就为您取来。”
阿星一言不发的接过方糕,那小点心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这时候,她着实没什么心情去打量。
给世子送去的食物。
这颉罗城,能被称为世子的,还有第二个人吗?
真倒霉,她辛苦跋山涉水几天,打听消息也打听不出个对,偏偏还是遇上了漆少阳。
孽缘。
阿星马上要跨过厨房的门槛,恨不得把手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谁愿意耗在这!
但甭管她怎么咬牙切齿,顶着那身惹眼的盔甲,她极其自然的朝西厢走去。
由那头来时,她便注意到了,几间厢房是唯一紧拢房门的。
她偷偷的想过去一探究竟,但这时告诉她,里面有主人坐镇,阿星不是个擅给自己找不愉快的人。
房门紧掩,免不了敲门呈递试探等等大戏,阿星两手叠在置放糕点的木盘之下,放松的眯起双眼。
她捏紧木盘两侧,大有垂向下之势。
突的,一道声音袭来:“你怎么做事的?”
还是道讨人厌的声音。
阿星头盔下的双眼微抬,果真看见了柏浩气那张疑惑的脸。
她早该想到,她搅的大营一团乱,如今回到真正的大本营,漆少阳不可能不带柏浩气回来。
装死不成,阿星只好迎上去。
千百思绪间,她抬起手腕,“这是厨房要送去给世子的点心。”
话说出口,不再是悦耳却让柏浩气沉闷郁然乃至念念不忘的声音。
柏浩气的注意力全在那盘点心上,“少阳要的?那我拿进去吧。”
说着,接过了托盘。
阿星躬着身,浑然不觉柏浩气不耐烦赶人的态度。
头一次,她是这么有兴致欣赏丑态。
柏浩气摆了摆手,背过身去。错过了头盔以下,阿星促狭的笑容。
柏浩气推开房门,正是府内的书房。
屋内看上去并未点灯,一片昏暗。柏浩气见怪不怪的搁了手上托盘,“喂”了声:“你我进城闹的动静那样大,是不会有人冒死闯进来捣乱的。”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翻了个身。
紧接着,那里传来道说话声:“我封锁了消息渠道,不会有人知道。”
柏浩气转身燃灯的动作一顿,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黑暗当中,人的情绪似乎总会被反复放大。
漆少阳心情却是不错,他脸上甚至挂着笑容:“不夸张的说,颉罗城有三成以上是从北方涌进的北狄人,其中一成是对方派来故意混淆的细作。柏大哥,我的行踪暴露与否,其实并无大碍。”
柏浩气缓缓点灯,逼仄的空间瞬间填满。
他还是提出了疑问:“你从前不会计较这些?”
是因为大营被下毒?
想起这个,柏浩气又是心里怄了一口血。
当初举兵迁向沙漠中的营帐,是因为颉罗城几次三番遭到偷袭,就连身在将军府的他们,都免不了,受到了几次刺杀。
最严重的一次,府中护卫几乎被血洗。
漆少阳无法,想出了声东击西之策。
择选新兵,放出风声,就此离开颉罗城。
一来转移火力,二来揪出细作。
即便,直至现在,柏浩气也不知那细作究竟是谁。
这是这么久以来,对方第一次动作。
漆少阳走到书案前,混不吝的回他:“回城的动静闹得太大,事后总得补救。”
他话说的忒混蛋。
眼见大营的将士们毒已解开,他拉着自己,二人便是马不停蹄的来到颉罗城。还嫌不够似的,大张旗鼓拉着他跑马逛遍整条前街,恨不得要金尘关的人都晓得。
好不容易消停了两日,他又说封锁了消息渠道。
这究竟是要别人知道他回城,还是不要?
柏浩气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漆少阳还是那个态度,他只管盯着你笑,笑得你发毛,最后一个字也不会交代。
柏浩气学乖了,把盛糕点的碗推了出去,边问道:“诶,怎么不把老徐带上?”
要是再遇到失魂叶下毒一事,没个医术好的大夫万万不行。
漆少阳瞥了一眼那糕点,“哦”了声:“徐医工得留下,调养兄弟们的身体。再说,有他留守营中坐镇大局,我也放心。”
“老徐能使什么用处。”柏浩气习惯性的嘟囔,见他不动点心,忙问:“这不是你向厨房要的吗?”
漆少阳这才正视那盘糕点,看了半晌,“这不是你的最爱吗?”
柏浩气凝眉:“啊?”
但见漆少阳抬眉,显然是没胃口。
他也没多想,少阳对甜点确实没什么追求。
吃了一口以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那个眼生的亲卫,是怎么做到,口口声声送糕点心给少阳的?
哎哟……
柏浩气捂紧肚子,叫了起来。
“少阳、”
“这是怎么了?”漆少阳反应比他还快,极限后撤一步,打着关心他的名义,笑得鼻不见眼。
然后,就见柏浩气涨红了脸,快速冲出了房门。
剩下漆少阳没事人似的,拾起柏浩气掉在地上的一半方糕,若有所思。
他看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