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宋清一个踉跄,半跪在个踌躇的士兵旁,银针探进吐出白沫的口中,再抽出时,针尖已乌黑发亮。
阿星探头看了一眼。
中毒的迹象。但具体什么毒,不是她火眼金睛,一眼能看穿的。
火头营去人请徐医工的时候,阿星刚被切了脉,对着面前乌漆麻黑,泛着苦味的汤药愁眉苦脸。
而徐宋清一听闻消息,便慌里慌张的收拾药箱,就要跟传送消息的士兵走。
阿星眨了眨眼睛,对着那碗药,登时心生主意。
一脸严肃:“听描述像是中毒,徐医工,不如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就阿星醒来后,明里暗里的那几句话,徐宋清是知道她在医理方面有几把刷子的。
他考虑了两息:“嗯,姑娘不妨先喝药,之后我们再一同去见世子。”
“……”
她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阿星沉默几秒,硬着头皮,还是将药灌了进去。
以至于到现在,阿星的胃里还在翻江倒海。
她闲闲的站在一旁,显然是神游到了天际。
看着徐宋清一脸凝重,时不时摇头叹气的模样,柏浩气不耐的出声:“老徐,到底怎么样,你先说句话!”
徐宋清神情不变,慢慢抿住唇瓣:“是中毒。”
“什么毒?”漆少阳和柏浩气紧张道。
半晌,徐宋清憋出一句话:“不知道。”
“老徐?!”柏浩气一惊一乍的。
“……别打扰我。”徐宋清‘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
漆少阳则意外地瞅了一眼阿星,转身在土灶边左撇右看的。
那两人还在各执一词:
“你行医多年,连中了什么毒都看不出来吗?”
“这需要时间,”徐宋清看上去习惯了他的纠缠,情绪稳定:“你容我斟酌下。”
阿星抱着胳膊放在胸前,昏昏欲睡,白看了一场热闹,怪不自在的。
因着各忙各的,全程无一人把她放在眼里。阿星等了好一会儿,见那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发展到剑拔弩张地步的两人你推我搡,你一拳我一掌的,始终没有停歇的心思,她想了想,绕过两个疑似耍宝的人,走到了近前。
走到了被搁置在一边的银针近前。
阿星捡起银针,下意识浸入一旁的皂角水。不知为什么,她搓洗的手法并不生疏,显然不是第一次,就像她初次睁开眼,能够辨认出草药一样。
反复几次搓洗后,阿星看着晃动的水波,吸了口气。
水中映着的眉眼是她的,但又如此陌生。
她眉头一凛,将银针探入侧边昏睡过去的士兵的喉腔。
针尖触到未消化的饼糜,立即变为深深的黑色。
结果是一样的,没什么好意外的。
阿星想到这里,灵光一闪,针尖摇动,凝视眼前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她蹙眉将银针举近灯烛,那粗深的乌黑,缓缓浮现出蛛网般的灰纹。
灰纹扩散如雾,肉眼可见的又变靛青。
“失魂叶——”
阿星倏的转眸,上一刻还要撞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然分开。徐宋清目光幽森,泛着浅淡的光。
“什么是失魂叶?”这是柏浩气问的。
觉察到这边的动静,漆少阳抹了一把土灶,幽幽走了回来。
徐宋清置若罔闻,抓过阿星手中的银针,在灯烛前晃荡。
一时不察,针尾抖落了几丝灰粒。
徐宋清重新开口:“失魂叶叶身有毒,只需轻轻碾碎枝叶就已是天然的毒物,而这毒源自北狄……是一年前朝堂振动,易太傅不慎中毒,有位神医诊断出来的毒症。在此之前,我大梁境内从没有人听过、出现过这等毒物。”
易太傅的事,在场之人倒是有所耳闻。
……除了阿星。
不过阿星的重点不在这里,她冷着一张脸,对着横刀夺走她手里银针的人说道:“所以你知道如何解?”
一旁的柏浩气皱眉,心里有了计较。
“那位神医是秘密诊治,并没有公开药方。”漆少阳抢先替徐宋清答道:“徐医工,不如我去信上京,求问易太傅那位神医的解毒药方。”
“来不及……”徐宋清谨慎摇头,“这毒不仅凶猛异常,中毒以后,症状更是显现得又急又快。
“毒性发作以后,若没有解药,不出三个时辰,任谁也挺不过。”
“可恶,要让我揪出这细作,我一定饶不了他!”还没听徐宋清说完,柏浩气咬牙切齿,就往虚空砸了一拳。
“现在主要问题不是这个,”漆少阳及时拦住他,“既然知道是什么毒,还是首先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信太傅府求问神医,至于剩下的时间,陪着徐医工琢磨药方。”
柏浩气还在忿忿不平,漆少阳一点他肩膀:“就你去吧。”
柏浩气怪叫一声:“我不去!”
惹得还在发呆的阿星抬头看他一眼。
柏浩气还在气头上,但也没忽略这目光,横着眼睛就招惹她:“你看什么!喂,我是想不到,你来以前,我们大营风平浪静,但就是你进了营帐,莫名其妙就被下了毒。说起来,我们整个大营,也就是你一外人吧。”
他越说,声音反而越稳当。
本是气急之言,但一想到在稳住中毒的士兵后,徐医工领着阿星来以前,他抱着试探的态度提出细作的可能,漆少阳的那句反问,他就更坐不住。
漆少阳道:“你觉得有谁?”
“最值得怀疑的那一个。”他记得,他难得懂得拐着弯儿的回答,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漆少阳默了默,道:“你的怀疑不必说出来,凶手也不必放在明面上查探,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柏浩气最后没听漆少阳的,他实在气不过。
怒视阿星的目光仿佛要喷火,后者眉头也没拧下,实话实话:“我的确是个外人。”
她挺认同柏浩气话的。
不明白柏浩气义正辞严一段话后,漆少阳和徐宋清一下子变了脸色的原因。
柏浩气瞪她:“你这是承认了?”
“浩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漆少阳拉开气结的人。徐宋清同样颇不认同的朝着阿星摇了摇头。
“我可管不着什么时候不时候的,”柏浩气一向固执,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下:“少阳,你扪心自问,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待在大营这几日,不是没有兄弟质疑过。这毕竟是金尘关,稍有不慎,被北狄细作潜入,那可就是全军覆没的祸事。”
他从来就没放心过阿星。即便漆少阳再三与他说过,他个人认同阿星的身份,柏浩气也只是把怀疑的种子深埋心里。
二人对峙,阿星被漆少阳捂得严严实实。
柏浩气说得句句在理,即使阿星没有以旁观者的身份,是他口中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也要甘愿同意他的立场。
而最该死的是,就连她,都没有办法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没有问题。
而漆少阳却在维护她。
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
“我清楚你的顾虑,留阿星姑娘养伤是我一意孤行。”漆少阳看着柏浩气,坦荡的道:“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你无凭无据,不应该空口白牙地怀疑阿星姑娘。”
“还要什么证据?”柏浩气怒极反笑,“我要是能捏住这厮下毒的铁证,何至于由着少阳你还被这女人蒙蔽。”
“你拿不出她下毒的证据。但我知道,事实是阿星这几日被你的人严防死守,从没有主动靠近过其他营帐,更没有来过这火头营。”
“少阳,你太糊涂了。”柏浩气脑子转的飞快,痛心疾首道:“我的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她。我们今日可不就是看见她从大营外面回来吗?她上次不也一样跑出了营帐?她有什么小动作,根本防不胜防。”
漆少阳还要再据理力争,忽然,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背。
很轻,像在挠痒痒。
这种感觉太陌生。
漆少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
阿星拍过他的肩头,同样叫徐宋清让出位置,独自面对柏浩气。
这可是她推波助澜,自己招来的咬人的狗。
柏浩气目空一切般,已在心里定下了阿星的罪,“喂,被我戳中心虚了呗?”
阿星犹如在看一个白痴:“漆少阳不顾一切的袒护我,你为什么觉得,以你手上没有证据,单凭一张嘴的情况下,就能将我定罪?”
“你什么意思?!”柏浩气大怒。
这姑娘说话的语气本就冷凝,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她显现出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阿星意味不明的笑出声:“柏副将,我问你,若我要害人,是否就应该保存实力,睁眼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
柏浩气向前踏出一步,“你这不知死活的女人!”
“听她说下去。”柏浩气肺都要气炸了,一直按着他的漆少阳不以为意,仍旧将人扯了下去。
阿星这回谁也没看,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围拢在营帐一角:“我能解毒。”
说着,她怔怔忆起一幅画面——
华灯初上,露出模糊轮廓的府邸立在面前,琉璃瓦顶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手里卷着羊皮纸的姑娘,拍了拍门前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嚣张叫门:“听闻贵府大人有疾,我能解毒!”
没能看清脸。阿星蹙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躲在漆少阳背后正是利害极佳的法子,偏生自己跳了出来。
唉,分明没有更多的记忆支撑她夸下海口。
“你?”在场几人,皆怀疑的凝视着她。
而无论多后悔,话已经放出口,阿星还是摆出了自信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