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少阳,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
阿星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清冷冷,绝不会叫人想到,她内心天人交战的事由如何。
漆少阳缩回手,一皱眉头:“你以前认不认识我,难道你会不知道?”
这话不太好接。
她总不能说,她失忆了。
而她怀疑,她和他,互相疑过、斗过、恨过、杀过,也爱过,种种因素下,成了一对隔着国仇家恨的怨侣。
不能说。
她失忆这件事,首先就不能说。
只好转移话题:“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
拙劣的招数,漆少阳不吃这套:“你……是不是忘了点东西?”
何止一点,她是全忘了。
阿星可怜劲儿的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面上却是搪塞着他:“没有,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徐医工提议要我多走走,我这才寻了个安静的地方休息的。”
漆少阳若有所思的点头,又一次向她伸出手:“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和他相处的不多,阿星却可以简洁概括他为几个词:单纯好骗,直率细心。
哦对,他好像永远在笑。
他笑起来,眼里总是像有千军万马的浩荡。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不用了,”阿星断然拒绝:“我害怕骑马。”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骑马,事实上,看着那匹匹高马,心中更多的是兴奋。
但对着漆少阳,说实话,她是万万不会的。
不如她的设想,漆少阳一缩手,果断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那我和你一同走着去。”
在他身后诸多惊讶的目光中,和阿星肩并着肩,几步要跨入营帐。
阿星心里也在打鼓。
她愈发看不清,他对她的态度。
巡守的士兵见到漆少阳,一个个总要颔首见礼。阿星跟在她身边,有些不自在。
手边的人一招手,吩咐下去他带回来的那些人先稍作休息,连带他的马也被牵着离开了行列。
不一会儿,剩下了她和漆少阳。
阿星在心里磨蹭,也要告别。
她觉得,在这个时候,和漆少阳实在不能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让他们心平气和的闲谈。
她沉默着扭过身子,余光的角落倒是远远跑来一人。
柏浩气一脸明媚,丝毫没有这几日在阿星面前垂头耷耳的郁闷。
看的她有点反胃。
“少阳,我还以为你要再过几日才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地瞥了阿星好几眼。
可惜,沉浸在倒胃口情绪里的阿星并未注意到。
漆少阳任由柏浩气搭着自己的肩膀,想了想,看着他笑:“爹传信过来,说宫里如今不赞同他离开上京,只好在书信中提点我,说守好金尘关的关隘乃上上策,话里话外要我免除两地奔波。”
闻言,柏浩气脸上的笑有些凝滞:“可我们在此安营扎寨,不就是防备着,北狄人又像上次一样,狡诈得进行偷袭吗?”
阿星面无表情站在两人身旁,这是她能听的吗?
“我倒觉得爹说得对。”漆少阳平静的摇头,“虽说无法保证,北狄人用过的招数不会再使用一次,但说到底,我们在金尘关外安营扎寨的行为本质上还是在‘守’。既是起不到更多,例如‘瓮中捉鳖’的作用,倒不如省些气力,做到极力防守。”
说到最后,漆少阳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一人一马,偷跑来了金尘关。
漫天的黄沙之中,他仰头询问高大的父亲:“为什么不允许我留下?我要同父亲一起御敌!”
他并不是真的胸怀家国。
故而,他爹盯着他尚且懵懂的双眼,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拍过他的脑袋:“我派人送你回上京。”
那时候开始,他爹就老了。
仿佛接替他在金尘关的职责,对他来说,是理所应当的。
而调换角色,留在上京城的,自然也该是他爹。
自三年前,爹被特许留京,而他领了皇上的青眼,衔兵驻守金尘关始,爹并非一心一意留府。
可往常,爹请命赶往金尘关,皇上虽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但绝没有像这次一样断然拒绝。
他多少咂摸出了点皇上的意思。
柏浩气点点头,很快想通:“王爷不愧驻守边关这么多年,还是想得周到。”
漆少阳勉强笑了下。
他扭头问:“既是如此,你匆忙归来,便是急着要兄弟们入关?”
漆少阳本想应“是”,但余光瞥见低头的阿星,话到嘴边又改口:“这几日,你可有好好照顾阿星姑娘?”
阿星听到那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名字——毕竟柏浩气围着自己叫了上百遍,怎么也该训练出来惯性——她抬起头,眼里不带情绪。
一朝转移了话题,柏浩气不太能跟得上,“她能跑能跳的,还要怎么照顾?”
漆少阳一脸不信,但没有直说:“我回来的时候,见阿星在营帐外。”
多余的话,不劳他说出口,余下的人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柏浩气说不出话:“能跑能跳的,在营帐外见到你。这不更说明我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漆少阳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顿了顿,又很快打住。
阿星同样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徐医工嘱咐我多出来走走,这也是为伤势好。”
听起来颇为无奈。
漆少阳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倒是柏浩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老徐还说叫你把煎好的药全喝得一滴不剩,三令五申不让你偷偷倒,你做到了吗?”
这他也知道?
阿星震惊的看着他,她以为监视她这句话是开玩笑的。
“咳,太苦了嘛。”阿星移开眼神,目视半空。
这是另一个,导致她不愿意面对徐医工的理由。
她根深蒂固的记忆告诉她,其实可以用其他几味药代替他开的药。
且味道更好。
阿星搓了搓胳膊,决定不再和柏浩气多做计较。
“我先回营帐了,”阿星主动告别:“今天的药还没喝。”
她才不会说,从她回来后,柏浩气解散了对她营帐的守卫,她决定每晚在营帐外待那一小会,是有意延长服药的时间。
她一走,就能听见漆少阳按捺不住地说:“阿星真是因为徐医工的嘱咐才去外头的,而不是你在针对她?”
阿星默默勾唇角。
“我有什么好针对她的?”接下来,是柏浩气的叽哇乱叫。
漆少阳看着他:“她之前为何离开?”
“我怎么知道?”柏浩气不屑一顾,“她做贼心虚逃出营帐,我还在给你的信里写了的。”
对方认真道:“我只记住你说,她不见了。”
“……”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针对她了吧?”
“你看,”漆少阳眯起眼:“你就是针对她!”
柏浩气一口气憋在喉咙底,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索性问开:“她和你什么关系?认识不到几天,就处处护着她,连王爷的事都能在她面前谈论。”
漆少阳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们才认识几天的?”
分明,神交已久。
越笑越荡漾,柏浩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了个关键问题:“她认识你吗?”
如果这个问题是在今天以前抛出来的,漆少阳只能可怜兮兮的垂头,苦笑一声。
但谁让,他刚听阿星也问过这个问题呢。
“我单方面认识她不行吗?”漆少阳反过来鄙视柏浩气:“所以你别再针对她一个姑娘了。”
柏浩气只想大喊冤枉,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不过,“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上京城?潜崖底?”
潜崖,就是捡到阿星的地方。
漆少阳不太高兴的瞥了他一眼:“柏大哥,当初爹说叫你改改话痨的毛病,看来你也没听进去。”
这是拿他的话堵自己。
柏浩气悻悻放下手臂,闲不住还是要怼回去。却见一人跑来,急急忙忙的。
“将军,不好了!”那士兵道:“换岗进食以后,不知为什么,兄弟们一个个都叫喊着不舒服倒地了!”
漠北的夜风裹着砂砾,刀刃般席卷过营帐。
戌时一刻,是轮到一队士兵换岗用饭的时间。
本是平常,谁知,巡营的年轻士兵啃下半个粮饼,忽然脖颈青筋暴起,手中的黍米饼应声滚落,他五指痉挛着想要抠进喉管,但费力抬起胳膊,还是只能停在半空,就疼晕了过去。
紧接着,是马厩方向,传来声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才牵来的马,亦遭受毒手。
变故生于瞬息。
漆少阳和柏浩气被传送消息的士兵带到伙房的时候,营帐里一片混乱。
有人以头抢地撞得满脸血污,有人撕开身上衣裳抓挠胸腹,抓痕下,清晰可见皮肉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漆少阳跪地上前,紧急抓住当中一个士兵作乱的手,头也不回:“徐医工去请了吗?柏大哥,我们先想办法让兄弟们安静下来。”
“那就只能打晕他们了,否则活活疼晕也是受罪。”柏浩气不再嬉皮笑脸,不无认真的说道。
说着,也不管漆少阳的意见,他一个手刀,先把手下的人给劈晕。
见此,漆少阳有样学样,一个转身,要‘制服’其他的人。
柏浩气却没动,他猛然抬头,视线仿佛定在远方:“少阳,有奸细。”
北狄人多为游牧民族,多少人称赞他们坦率直接,但与北狄打过多次交道的他们可都知道,那些所谓传闻,全都是狗屁。
背地里阴损的手段,还是层出不穷。
漆少阳面带笑容:“你觉得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