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星清醒过来的第五日。
也是第无数次,和柏浩气大眼瞪小眼。
“阿星,你的名字?”他两指拍向身前桌子,把徐医工唬得一愣一愣的。
阿星见怪不怪,甚至有闲心伸长空闲的手臂,安抚似的拍了拍为她切脉的徐医工的肩膀。
冷汗就快要从额头呈入鼻梁,徐医工不动声色的挪了个位置。
犯病了,犯的何止是疑心病。
徐医工觉得,自己切脉的对象不应是阿星,反倒该是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
柏浩气毫无自觉。
在兢兢业业替代少阳巡守过后,回过头来,发现少阳救回来的女子早就不在她休息的营帐里,甚至整个围墙内都没有见到人。
他传信告知少阳,讽刺她心里有鬼,刺穿网墙半夜离开营帐。
本意是要少阳堤防于她,如果可以的话,打为北狄细作捉拿起来严刑拷打都是可以的。
谁知,他自鸣得意慧眼如炬之时,少阳回来了。
还是一人一马,抱着那女子回来的。
问他怎么处置?
漆少阳“嗯”了许久,平静地道:“为她疗伤,送回原先的营帐静养。”
到底有没有仔细看完他送过去的信!
柏浩气恨得捶胸,却无可奈何。
少阳个性单纯,理不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没关系,就由他来看清那些妖魔鬼怪,叫他们无所遁形!
已经被当做傻子的柏浩气,不甘的瞪着阿星。
阿星嫌弃:“你真的是副将?漆少阳信任你?”
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身量八尺的男儿从鼻孔里出气,“世子自然最信任我。”
阿星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心累的很,却又不得不和傻瓜论短长。
她点点头,自认哄弄人的耐心从没有这么多过:“漆少阳离开军营前,同我说过他最信任柏副将,便是我遇见什么困难,定当寻柏大哥以解决之法。”
脉搏稳定,徐医工眼观鼻鼻观心,知晓高手过招,小人莫跳。
“真的?”柏浩气的双眼骨碌碌的转,显然是不信这话。
他道:“世子同你说的,我都知道。”
徐医工:“……”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说完那话,柏浩气傲娇的,直挺挺的,立在一边充当吉祥物。活像塑雕像。
倒是再没插话了。
对于这一点,徐医工是佩服阿星的。同时也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安静氛围呼出一口气。
“奇怪?”徐医工收回切脉的手,自言自语:“这两日下来,为你治疗内伤,我下的早不是什么猛药。可你的内伤怎会无声无息间,自我愈合般减轻了?”
柏浩气回身,轻轻看了眼波澜不惊的女子。
阿星依然淡定,她不动声色的道:“哦,可能是我所练内功的缘故。”
徐医工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没有着急反驳,更没有轻易给出结论。
四两拨千斤的一句:“想来,我得重新探查伤势,再给姑娘开过药。”
阿星面无表情:“有劳。”
徐医工蘸上笔墨,已经在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安静了许久的人掐准时机出声:“你受了内伤?据我所知,只有内力深厚的人才能做到内伤的自我痊愈。”
笔尖在不再纯洁的白色上顿了一顿,黑墨的一团自上而下滴落,晕成了极不协调的一笔。
阿星还是那副神情:“这样的人,当世,能有几人?”
谁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营帐内的人,也都不会有人,会不知道柏浩气话语中的试探和冷凝。
柏浩气被她问得没了脾气:“兴许,王爷能做到吧。”
“漆少阳也不行?”阿星轻而易举的融入到了闲聊的氛围。
“世子骁勇敏锐,擅排兵布阵,”柏浩气不知在看哪里:“武功,不是他的长处。”
她听见了什么?
敏锐啊——
那就不好办了。
阿星明面上未显,只一个劲儿的抿唇。
她一沉默,柏浩气反而突有了眼里见,似乎,是因瞧着她不同往常的脆弱。
说实话,这个姑娘很奇怪。
一张如初雪般莹白的鹅蛋脸,颧骨处晕着薄樱色的红,垂眸时,恰只懵懂的幼鹿。
但这仅限于不开口的她。
一旦抬眼,刹那眼眸利如冰锥,只消挑眉视物,便有如含藏机锋。
矛盾的女孩。
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送危险信号。
填下药方,徐医工搁笔之时,终于像是感受到了这不可多得的幽静气氛,岂止诡异。
但他向来只好分内之事,便向阿星恭敬道:“姑娘,这是接下来疗程的药方。我誊抄了两份,另一份劳你过目。”
阿星不是傻瓜,她听得出这是讽刺。
之前带着半质疑的语气问过他用药一事,那时他好脾气的应着。怎知会在今日发作。
看待一个人果然不能光看表面。
阿星冰块脸难得挤出一丝笑,但看着,比哭都难看。
“劳徐医工做主便是。”
才怪。
他用的那些药她都认识,谅他也害不着她。
等等……她为什么会识得那么多草药?
阿星后知后觉的生出疑问,徐医工已经欣然接受她的施让,收起了递过去的药方。
本也不是真心给出的!
阿星顿觉无奈,再开口,又添了点死气:“今日还未用药,不如就由柏大哥忙里抽闲,协助徐医工……”
“我日理万机,哪能做这种事?”果不其然,阿星话也没说完,柏浩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否决。
他也确实朝外走了:“世子临走前吩咐过我,营帐的安全全权由我负责,实在分身乏术啊。”
那站在她面前啰嗦了半个时辰之久的人又是谁?!
阿星微微一笑:“滚吧。”
转身收拾药箱的徐医工一愣,阿星还在笑,笑得卧蚕都快要比眼睛大了:“徐医工请。”
他确实没看错。
阿星笑了。
且自然的笑骂了一句。
看来是被柏浩气气傻了。
徐医工内心叹息,世子当真如此信任,这个来历不明的阿星姑娘吗?
人全都走了,营帐恢复了宁静。
她换下的玄青色长裙被归置在手边,阿星摸上那光滑的料子,却已经被绞得四分五裂。看一眼便知,她再不能穿了。
不知为什么,她有股心下大石头落地的冲动。
碎布被她紧捏起,阿星回忆着沙暴当中,反复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一幕。
红衣佩冠的男子被她用金针抵住喉咙,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感知不到,和她拥有相同脸庞人的心绪。
红衣啊,竟又是红衣,这几日里,她遇见的模糊不清的红衣可太多了。
她找了个包袱,将碎衣,和之前拆下来,上刻‘狄’字的银镖藏在一起,埋进了深处。
卷进沙暴,阿星这回受的多是皮外伤。
至于徐医工提到的,阿星内伤自愈的事,她稍稍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并不太去深究。
毕竟,她还不知,如何去使出自己的武功。
而自那晚,不,应是一日清晨,漆少阳趁自己未醒,送自己回了营帐,他又没了踪影后,阿星老老实实瘫在床上敷药将养着。
她有两日,没有再梦见那些光怪陆离的景物。
徐医工适时问起:“阿星姑娘,这几日,你可有觉得头痛减轻了不少?”
她点头:“不会有头疼的感觉了,而且,梦魇也消退了不少。”
“哈哈,那都是高处摔落造成的病症,阿星姑娘大可放心,你的身体将养地着实不错。”
医患关系,叫阿星选择短时间内,和徐医工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交情:“这都是徐医工医术高明的缘故。”
徐医工摆摆手,“说起来,世子殿下才是姑娘的救命恩人,我可丝毫不敢居功。”
她的救命恩人?
阿星撇撇嘴,不置可否。
除了最开始毫无防备心,一股脑给她介绍了金尘关所有的柏浩气,她并没有给太多人和她传达这片土地的机会。
这一关隘是为阻敌而建设,金尘关毫无疑问是雄伟的。
作为边军要塞,金尘关承载着的,是镇北王一代人和大梁热血之士,前仆后继的年华以及使命。
她其实感受不到。
行走其间,无时无刻不渍满黄沙,满眼空茫茫的金黄。
她仰头能捕捉到威风凛凛的战旗,和瞭望塔旁,城墙裂缝处探出的半枯红柳。
到了夜晚,营帐内偶有号角声传出,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音。
夕阳将背后的夯土城墙劈成两半,阿星伸展两臂,任由身上月白的湘绸随风翻飞。
她紧闭双眼。
这里是她偶然发现的地方,巡守的士兵不易看见……当然,不是指她又要逃。她单纯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
有时一抬眼,可能还会清晰看见,疾速飞奔,归来的人。
风蚀岩群的阴影里,一队玄甲骑士正破开沙幕而来。
为首者肩头落满金尘,残阳将他胯/下黑马的轮廓熔成灼亮的刀锋,所经之处,流沙如退潮般裂开深堑。
阿星眯起眼睛,她还未见过他戎装驰骋的样子。
身影逼近,她重新看清了他的脸庞。
他换了一身黑衣,也掩不住卓尔不群的英姿。勒马停在她的身前,向她伸出手。
“姑娘,”他开口,略不解:“你待在营帐外作甚,这里可不太安全。”
是不大安全。
阿星喃喃,忽略了他穿过烈阳的手。好像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漆少阳,”她郑重的唤他的名字:“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
我是不是,一直爱慕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