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在烈日下翻滚,有如赤金巨蟒‘嘶嘶’吐着蛇信子。
地平线被热浪扭曲成晃动的虚影,远处沙丘连绵,看不见一点前路。
她身处其中,的确走得有点太久了。
走出了漆少阳为首,驻扎在金尘关的营帐,她大概又走了一天一夜,一直以为坚定地向北走,总能有个好结果。
谁知,想去的北狄大关没摸着前路,走到如今,也只有满眼的沙砾和无人烟的荒原。
她停在原地,脸上蒙着的面罩——实则是从衣摆扯下的一角,在卷着沙石的风中摇曳。
此时正值黄昏,夕照打在地面上,将整个大漠都染成份量极重的凝血色。
她也不例外。
那身隐隐泛着幽蓝流光的窄袖长裙更甚,迎着微薄的日光,她仿佛要与沙海融为一体。
天地正将她一寸寸吞入腹中,连投下的影子都被砂砾啃噬,要减成残片。
逃离营帐范围,她原先是犹豫不决的。
只因为自己多疑,便丢掉可能存活的机会。
听起来太傻了。
她脱口而出这句话,当做对自己的评价。
很奇怪,她空白的记忆中,莫名其妙跳出这番冷厉的话语。
但紧接着,她又自然而然的否认那番话:“那只是可能存活,若是漆少阳设计害我,我连跑都来不及。”
最先出现的那道冷淡声音“哼”了下。
她恍然愣在原地。
失忆以前,她不会得病了吧?
地表留存着腾腾的白烟,她眯起眼,不由得为自己担心。
她脑子有问题。
啊,不对……她的耳朵……
她想着,摸上了左右耳朵。
起初还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后来耳膜灌满沙暴呼啸,像千万冤魂贴着地面尖啸。
偶然风停时,寂静反而化作实体压碎胸腔——连蜥蜴爬过沙面的簌响都成了救命稻草。
她就这样,反复沉沦在寂静与风暴之中。
不知不觉间,流沙在她的衣摆下蠕动,而她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忽而,她踉跄扑往枯死的胡杨桩。指腹刚触及树干,整片沙海陡然沸腾。
——北方天际窜起百丈高的赭色沙墙,裹着雷暴的轰鸣碾来,云层仿佛被撕成褴褛的布条。
狂风抢先一步扼住咽喉,面罩立时被扯成飞舞的绞索,她愣愣僵着眼神,看它远去。
下一刻,脚下绣鞋如堕熔炉,深深陷了进去。
足底罗袜混着血水,黏进沙砾。
“喀嚓!”
一声脆响中,胡杨桩拦腰折断。砂石如箭矢穿透衣裙,缠枝莲纹腰封上缀的珍珠随之炸裂飞溅。
天地倒转——她有意蜷身护住头脸,湛蓝穹顶被黄沙吞噬,烈日化作浊气沉没在沙浪里。
窒息的感觉是那样清晰。
沙粒灌进耳蜗,热气似乎化作清凌凌的响声,渐次迷住了她的眼睛。
日光仿佛更加透亮,穿过玉壁莲花纹,玻璃灯罩内夜明珠幽光浮动。
她伸手要去取。
低沉却有如龙涎香般醇厚的声音道:“别动。”
“你说话真不中听。”她颇为遗憾的撇嘴,还是照着话缩了回去。
这回她瞧见了,那张回转过来的脸,和她一模一样。
是她!
流沙席卷肉身,她随之颠簸了几下。
紧接着,她记忆中的“她”扑身向前,细致的金针扎向喉结:“再动,我就把你给扎哑了!”
“要变成……风干的沙人了吗?”这个荒诞念头闪现时,沙墙已轰然压顶。
她的意识,已经被剥离开。
将要死了。
混沌中,有玄铁冷光劈开昏黄。
一道赤影纵马贯穿沙幕,枣骝马鬃毛燃火般飞扬,来人的玄色狼裘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手间的青蓝色护腕,在沙粒撞击中若隐若现。
马蹄踏过她身侧时,男人突然俯身探臂,小臂肌肉虬结如锁链,精准箍住她的腰肢。
“嘶啦——”
烟罗袖裳被马蹄踩住,毫不留情地撕裂开一角,她如断线纸鸢被掼上马背。
那人的胸膛贴上她脊背的刹那,沙暴巨口彻底闭合。
黑暗裹着万吨流沙砸落,她只觉万籁俱寂,唯有耳边胸腔震动。
染血的指尖下意识抓住他腰间的蹀躞带,粗粝的皮革,混着咸腥的汗血冲进鼻腔。
她安然昏了过去。
“咳……咳咳!”
喉间腥甜,舌尖满是铁锈和腐水交缠的另类味道,她剧烈呕吐起来,沙粒簌簌滑落,勉强睁开了双眼。
后背紧贴的岩石渗出沁骨寒凉,她哆嗦着,慢慢瞧见褴褛的长裙下,沙蜥爬上破烂绣鞋,经过小腿已然结痂的伤口的麻痒感。
竟让她感激涕零。
还有触感,她也还活着。
而那个救下她的人——
她这么想着,鞋尖朝上,正对着这个方向。
顺着抬眼,赤色红袍光辉夺目,如初次见到他时那样。
漆少阳很轻微的叹了口气,抓起她身边的大氅为她披上,末了,才有兴致感慨道:“你好像一直在做噩梦。这衣服,我为你披了你又踢开。”他歪头问:“你究竟是谁?”
这应该是她梦里的场景。
漆少阳露出真面目,终于揭露她北狄细作的身份,然后将她捆缚起来,暴晒于两军对垒之间。
叫人害怕的情景。
可面对她的双眼却如星子般明亮,澄澈宁静,只是淡淡的好奇。
她下意识想开口,沙哑的声线挤在唇齿之间,“我……”
她没能说出那句话。
漆少阳懊恼般一拍脑袋,解开腰间的水囊就朝她额头推:“瞧我都忘了,你先喝口水润润唇。”
水囊晃动的清响,伴随篝火的噼啪响声,她有些怅然的眯起眼睛。
不自觉脱口而出:“我没在做梦吧?”
漆少阳扶水囊的动作一顿,多看了她几眼。
她也尴尬,忙躲过视线,总不能说,她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他会来杀她,连入梦也不放过。
对面的少年一转眼睛,像是顿悟她的想法,佩戴护腕的手捞来件物什,“你试试。”
她一脸莫名:“试什么?”
大把照在二人脸上,借着火光,他举起的东西终于叫人看清。
圆球状的青绿,侧边的一半光秃秃,另一半……他翻转过来,美目含笑,露出了尖利仍在的另一半。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如,拿这仙人球试一试感觉,”漆少阳满脸真诚,却叫她越瞧越不真实:“我从小就听人说过,在做梦的人是察觉不到痛的。若是你痛的话,那现下便是真实。”
她宁愿不要这样的真实。
她笑了笑,忙不迭就着没刺的地方推开,见漆少阳略遗憾的归置一边,又疑惑起来:“这仙人球为什么只有一边有刺?”
“这大漠无边无际,条件困苦,能生存下来的植物寥寥无几,也就只有耐旱的胡杨,仙人球,是黄色之外唯一的亮色,”漆少阳边走远边道:“而仙人球之所以耐旱,是因他们懂得在根茎中贮藏水分,因此削切此物,得到汁液,会是独一份的生命之源。”
“呕……”闻言,她急切伸出舌头,欲盖弥彰地丢掉那些味道。
漆少阳转身,走回她身前时,就见到她试探着,要去摸舌苔上的异常。
她狠瞪了眼他:“你给我喝的,就是仙人球的汁液?”
他耸了耸肩:“这里只有这个,况且,今晚我们住在哪里都没有着落。”
掐喉咙的动作一滞,她靠在凉石的身子挪了挪,忽然道:“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她想象中的,单纯的镇北王世子,并非那么没有城府。
“你一直这么多疑的吗?”漆少阳挑眉,出乎意料的,把她忍着剧痛抬起的手按了回去,接着便再无动作:“姑娘,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在下不过是去颉罗城办事,得到你走失的消息,这才独自纵马,回金尘关内的营帐。半路上,偶然见到了被卷进沙暴的姑娘你。”
“所以又一次,好心救了我。”她的头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慢慢、慢慢补足了剩下的话。
漆少阳抿唇,直觉她这话的情绪不对,但想了半晌,也没能品出具体哪里不对。
索性她没给太多时间,不得闲夹枪带棒:“柏浩气告诉你的吧?告诉你我走失,还是故意逃走?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得到自由,安全地离开你的视线。”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多疑。”漆少阳无奈的肩膀塌下,“姑娘,你是我救回来,带到金尘关的。我不会放任你再遇到危险,自然也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是自行离去的情况下,就不去寻找到你的踪迹。”
他的语速越说越慢,是注意她已经眼皮打架,却还要强撑起来质问他。
“我这样说,你可以相信吗?”
朗润的嗓音着实很像催眠草药。
她也确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太累了。
透过这双温和的眼睛,她看见远处沙丘,已然被暮色雕琢成犬牙交错的轮廓。今日月朗星稀,像极了横生枝节半途插入的人。
注定不属于这里。
寒气随夜幕倾泻而下,她没功夫再理论谁要害人谁要救人,裹着氅袄瑟缩起身体。
时刻紧盯着她,漆少阳细心的察觉到了她这一动作。
犹豫一瞬,道:“姑娘,我抱你……去火堆旁取取暖?”
她没有应。
漆少阳咬牙,凑近了点。
先前抱她已是冒犯,更何况人命关天,事出有因。
如今人清醒了,再如此毛燥,实在不妥。
谁料,半合上眼睛的女子陡然道:“冷,你抱我。”
相隔的距离不算远,甚至再近上几厘,呼吸都快要交缠上。
漆少阳得了吩咐,手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排,只得呐呐:“姑娘,我抱你去火堆旁取暖?”
“嗯。”她懒懒出声。
漆少阳欺身向前,揽她入怀。
掌心扣住她腰身,他不由得失了神。
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萍水相逢,一拍即合或是一拍两散,都不是什么问题。
他不是学得会好奇的人,但短短几日,见的三面里,这姑娘都在和受伤打交道,却是一点也不叫屈。实在叫他忍不住去想,她从前究竟是如何的处境。
“阿星,”晚风拂过怀中人的面颊,许是感知到他的思绪,她依旧半闭着眼,随口道:“我的名字。”
像是察觉到他又要追问,喋喋不休,她指了指天,及时性的补充:“是星星的星。”
散乱的青丝缠上他腰间玉带,怀里的人沉沉睡了过去。
怎的,不怕他在她睡梦中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