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因君主暴虐成性,天下有志之士,无不斩木为兵,揭竿起义。
先帝有胆有识,组织民兵,由南向北,攻破当时的都城,最后建立了如今的大梁朝。
然而建立之初,仍有周边小国意图侵犯。
尤其是北狄,因是游牧国家,骁勇善战,常年在大梁国土的边境线徘徊。
镇北王,当时和先帝一同浴血杀敌,后被封王的漆岢主动请缨,为御劲敌,带兵前往黄沙漫漫的北境。
在金尘关一待,就是十四年。
“镇北王,就是漆少阳的爹?”
似乎是没料到她问出这样的蠢问题,对面的人一敲果盘:“连王爷的名号都没听过,真怀疑你是不是大梁人。”
其实她也有这样的怀疑。
但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
所以她眨眨眼,只是抽回身前的果盘,“你家世子吩咐过来,是要你陪我解闷,还是来惹我生气的?”
“是来看着你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仿佛气红了眼,几近于吼了一声。
可事实上,他才到营帐不到一刻钟。
她不理解,故事是他主动要讲的,派他来的人也是漆少阳,再是不情不愿,同她有什么干系?
如果叫柏浩气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怕是要气得更狠了。
他堂堂镇北王麾下第一副将,被喊来照看这么个小姑娘已经很不合理。
更莫说是个处处惹人生嫌的姑娘!
柏浩气道:“世子吩咐我,看着你,莫要让你再随意扯动伤口。”
已是第二日晨早。
昨日她劝下徐医工,只管照着效用最好的草药为她服下,如今,就是多次撕裂开的伤口也恢复得不错。
“放心吧,”她摆摆手,脸上的表情是压根没当回事:“找死的事情我从来不做。”
对面的人抽了抽嘴角,那那明显自绝坠崖的女子是谁?
柏浩气把话憋在心里,最后瞧了她一眼:“这样最好,我也好向世子复命,叫他安心了。”
这位世子……
“诶,等等,”她叫住转身要走的人:“你还没介绍你家世子?”
柏浩气如她所愿止步,眼神却放在她收回的果盘上。
她试探着重新推了出去。
柏浩气当即跨步坐下,痛快地一笑泯恩仇:“你想知道什么?”
她也笑,但笑比哭还难看:“你家世子是傻子吗?”
“哐当”一声,凳子被踢翻在地。
不顾柏浩气的瞪视,她口条比谁都利落:“在两国边境也待了有七年,竟然还没有点防备心,就这么直愣愣把我带回来,一点不懂世人皆恶的道理。”
“你!”柏浩气‘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不识好人心!”
她无辜应下这两声气恼的喊叫。
这回,柏浩气是真的离开了。
他生气什么?
照他那样说,镇北王义薄云天。既是开国枭雄,又懂得以退为进,自请退战漠北,定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可怜回京后,留下个儿子,防备心不高,敌我不分。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罢了,这些总归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军营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在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前,她在这里是待不长久的。
赶走柏浩气,漆少阳如她所想,在午后来到了营帐。
彼时,她也正从营帐外回来,巧合地捡到在营帐外踱步的世子。
青纱帐一落,隔绝了背后的黄沙漫天。
漆少阳很是从容,似乎是忘记了被呛话的不愉快经历。
他轻松的笑:“姑娘,看起来你恢复的不错。我听徐医工说,即便随意挪动,也不用担心伤口绷坏。”
“你都看到了。”她抬手,意思很明显,都从营帐走出去一糟了,他说的都是些废话。
漆少阳不气馁,看着她道:“你能休养好身体我自然高兴。只是军营终归不能是女子的久居之地,柏大哥说的对,若是去了镇上,你养伤就更不会束手束脚了。”
话里话外,处处为她着想。
“柏浩气,”她念着晨早她还满不在乎的名字,转了转眼睛,“他让你赶我走的?”
“不是赶,也不是他的主意!”漆少阳一心解释,“军营里人来人往,我是想在金尘关后那个小镇,给你准备一间雅致清净的居所,更加方便你养伤。”
是个好理由。
不过,“你肯让我走?”
漆少阳免不得再次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能让你走?”
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哦,”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还以为你爱慕我,会千方百计留下我。”
“爱、爱慕?”世子殿下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直率的女子,他一下慌了神:“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没有爱慕你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因为你不值得,是、是我们才见过几次面,认识了不到两天时间的原因,你明白吗?其实……”
“停!”早想到他是个话唠,但没想到他这么能说。她扯谎的时候有多随意,此时,就有多苦恼:“听得我旧伤快发作了,你出去还我个清净好吗?”
漆少阳哪理得出来那个空缺的脑子,他乖乖照做。
可脚一踏出营帐,他缓缓捋顺那句话的逻辑。
为什么多听两句话,伤口就要重新溃烂了?
他猛地转身,就想重新掀开纱帐,但脑海里,不知怎的,就跳出了,女子似笑非笑的面容:“还以为你钦慕于我。”
他爱慕她?
他是怎么给了她这个错觉的,漆少阳不禁沉思。
金尘关照旧风平浪静。
只是从她过分自恋的扯谎“漆少阳爱慕她”以后,她能见到的,也就是为她诊脉换药的徐医工和小镇寻来的妇人。
当然,这不代表,她想见漆少阳。
她的恢复能力极好,短短两日,外伤已经好了一大半。
只是内伤依旧不见好,提气时总感受到胸口一阵闷痛。
她怀疑过自己究竟是否有武功和内力这种东西。
但事急从权,她只好先暂放一边。
这日晚,妇人协助着徐医工为她换好药,她又当着二人的面喝下一碗清粥,面无表情躺回了床上。
柏浩气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突然长了脑子。总之昨晚在营帐外逮到无所事事,看似闲逛的她以后,暗自交代了几个人来她营帐外守着,并且吩咐徐医工看着她用药和服下吃食。
这些,她是怎么确信一定不是漆少阳安排的呢?
当然是因为柏浩气“坦坦荡荡”在她面前,让她看着他一道道命令丢下去的。
徐医工对着床上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姑娘作揖,心里正嘀咕着柏副将的越俎代庖。
也就是看世子昨日匆忙离开金尘关,才不顾一切的公报私仇。
脚步声远去,床上的女子睁开眼。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得罪了柏浩气,又有漆少阳借养伤之名实则逼囚在后,一旦她北狄人的身份被印证,这里又何止是魔窟?
光是想象,她就浑身一哆嗦。
她跳下床,捞出压在最后的衣裳,打气似的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也不知道她先前经历了什么,是否,真是一个无国无家的人。
这件衣裳的用料舒适,她在心里暗自比较,怕是与前两日,醒来初见漆少阳时,那位世子殿下身上的衣袍相比,也毫不逊色。
她脑子放空了下,和王府的底蕴比较……
这件衣服,不会是她偷的吧?
想到这里,她照镜子的表情僵了僵。
铜镜映着的姑娘随着她的神情变幻。她的唇瓣抿成条淡漠直线,右颊眼尾的一粒朱砂小痣随肌肉牵动浮现,仿佛雪地落梅,一瞬消失不见。
她看着镜中陌生的脸,忽然咧了咧嘴。
这样一笑,眼尾锋利的弧度倏然软化,卧蚕微微鼓起如轮新月,常年凝霜的瞳孔也同时沁出琥珀般的蜜色。
更加陌生了。
“还是不笑适合我。”她颓然的想。
换好了衣裳,她大摇大摆的走出营帐。
前面说了,柏浩气被惹急,当着她的面对她诸多限制。
但吩咐过后,被调来在她营帐外守着的士兵,也只是守到徐医工进来换药以前。
故而,当她扒着营帐的门框,见到来来往往举刀持枪的士兵们,着实纠结了会儿,她计划的可行度。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那一级别的。她有伤在身!
罢了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心底有个声音劝服她:“想做什么便去做!”
得益于白日里的探查,她还算摸清了营帐驻扎地的地形。
要离开的话,不能往大门口钻,借助他人身份打掩护也不现实。
综合一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面前是围拢成形的网帐,粗糙的当做一堵堵墙。
这让她想到,在选择驻营地时,一定又急又赶,才会宁愿增派人手巡逻,也不愿意新建城墙,来作为天然的堡垒。
她有备无患偷藏着的沙棘刺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划上几道,网墙破开,同时也意味着她和漆少阳的鱼死网破。
那样,她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假若,她不是北狄人,贸然出了金尘关,又如何能证明自己身份,一言不合只会被当做疯子丢出北狄营地。
若她真是北狄人,被暗害至此,漆少阳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她留下,如今为她疗伤,试图温水煮青蛙以套出敌方密讯。
但问题是,她失忆了啊!
天然的隔绝屏障,完全可以做到听不进去想不出来。
漆少阳……
这个名字应是完全陌生的,可她愈想愈觉得,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脑海中的人影也仿佛快要与之重叠。
月白锦袍的边沿一角在记忆中擦身而过,她听见有人在喊:“杀了他!”
杀了,谁?
谁又要成为那个杀手?
沙棘刺软化般从手中脱落,她身上尽是挣扎过后的虚汗。
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那道模糊身影。
会与漆少阳有关吗?
不能再犹豫了。
她重新站立起来,捡起沙棘刺,狠狠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