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擦亮,御马监宽阔的场子上,一股混合着新鲜草料与牲畜气息的浓烈味道直冲鼻间。
几匹马正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蹄铁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带着烦躁的笃笃声。
漆少阳紧抿着唇,目光像锥子一样在一排排马匹身上扫过。
阿星站在他身旁,身形挺拔,她视线一同挑剔地落在那些马匹身上,眉头锁得死紧。
“马监管事何在?”漆少阳声音不高,却带着薄刃般的穿透力,“青州路远事急,我要最快的马。”
话音还没落下,场子另一头人影一晃。
太傅大人一身玄色常服,步履从容,脸上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踏着晨光闲逛到此,径直向他们走来。
“真是巧,”易旷年在几步外站定,目光先落在阿星身上,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才转向漆少阳:“漆将军正在为青州一行做万全准备?青州虽不如金尘关偏远,却也远在北境,确实马虎不得。”
他话说得周全,可那腔调里,漆少阳品出的全是隔岸观火的悠闲。
半月前,北狄三皇子进京,本意是北狄大王献子作质。
谁知,三皇子暗中早与眼前的太傅有旧,便自然而然牵出与大梁的合作。
易旷年进言,北狄大王搅乱边境防线十数年,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放弃折腾,倒不如由一半大梁血脉的三皇子继承王庭,再带领北狄臣服大梁。
里应外合之计,自需要大梁派兵协助。至于这领兵人的人选,非如今驻守金尘关的守将,与北狄打过多次交道的漆少阳莫属。
阿星心知肚明,易旷年此举乃一石二鸟之计,与先前指漆少阳为护送北狄使臣的使者人选一样。又是在故技重施。
对易旷年,阿星没什么好脸色。
漆少阳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眼神锐利地迎上易旷年:“太傅日理万机,也有闲暇来这马粪堆里散心?”
一丝笑意在易旷年唇角加深了些,他走近几步,几乎与漆少阳面对面站着。场上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紧绷,连旁边几匹躁动的马都似乎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散心谈不上,”易旷年沉静如水,“只是本官入宫面圣,顺道路过此地。将军此行,肩负重任,关乎北境长久安宁,务必……谨慎周全。”他顿了顿,视线如有实质般扫过漆少阳紧绷的脸:“皇上对漆将军,可是寄予厚望。”
“寄予厚望”四个字,像裹了蜜的针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漆少阳。
当今皇上对太傅多有看重,他镇北王一脉怕早已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
冷笑几乎要从漆少阳齿缝里挤出来:“是啊,皇上厚望,太傅运筹,在下,自然不敢懈怠。”
易旷年仿佛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笑意分毫未变,反而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长辈看晚辈闹脾气的纵容意味:“将军言重了。为皇上分忧,为国尽力,乃臣子本分。”
说着,他视线自然的一偏,滑过站在漆少阳身侧,安静得快要没有存在感的阿星。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难以察觉其中的分量:“阿星姑娘今日气色倒好。”
阿星抬起眼,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漆少阳,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自那日失了清醒的夜宴后,阿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皇宫的,也不知是怎样回到镇北王府的。
更不知道……半梦半醒间见到的易旷年究竟是为何。
那个人……在旖旎的光影中,忽而霸道忽而温和。
身旁的漆少阳像是被这句无关痛痒的问候,点燃了最后一丝耐心。
他猛地拂袖转身,不再看易旷年,径自大步走向那边一个马监小吏,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就那匹黑骝,备鞍!”
阿星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脚步,在这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她若无其事,低低闷笑:“这可比不上你的赤鬃马。”
漆少阳一怔,慢慢回道:“这不是为我准备的,是牵给你的。”
阿星抬头对他笑:“你要带我一同去青州吗?”
她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漆少阳看着她自然牵过自己的小拇指,唇角一扬,挠了挠她的掌心,“去青州是不能了。”
他道:“等我回来,我们之后牵马去金尘关,好不好?”
那里蕴存着他前七年的光景,同样有幼时十多年的埋怨和隐恨。
但这一刻,他妄想在那里求得永恒的平静。
阿星眨眨眼:“好。”
易旷年站在原地,目送漆少阳带着阿星走到远处黑骝马旁,亲昵地有说有笑。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笑意缓缓沉淀下去,眼神幽深似古井,看不出情绪。
直到,漆少阳利落地翻身上马,又伸手将阿星稳稳拉上马背坐在他身后,易旷年才无声的扯了下嘴角,转身离开场地。
几日后,漆少阳策马启程。马蹄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他便在城门口勒马回头。
柏浩气一脸漠然。自从那日阿星在王府门口大闹一通,他看着世子和阿星在他面前今日闹别扭,明日又和好。如今他二人分开,柏浩气心底不合时宜的冷笑,这对他来说说不准是好事。
柏浩气看着漆少阳驱马落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去靠近阿星。
他自觉领着兵士跨过城门。
“阿星,这个给你。”漆少阳踌躇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匕,刀鞘乌沉沉的,入手却异常轻盈,像是凝固的光滑。
他不由分说地将它塞进阿星手里,动作干净利落,眼神里有种不容推拒的郑重。
阿星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短匕,鞘身触手温润微凉,上面镂刻着古朴流畅的云纹。
“之前我每每见你使匕,想着这件物什交在你手上,定然用得称手。”漆少阳耗费莫大勇气送出以后,后知后觉害羞起来,“裁光,这是它的名字。”
阿星恍然一笑,鞘身那看着古朴的云纹,原是织就了二字:裁光。
“很好听的名字。”阿星紧握住短匕,展开双臂给了漆少阳一个拥抱。声音窝在身体之间,听起来闷闷的:“我等你回来。”
她不想要什么记忆了。
等他回来,她们就远离上京。
“好。”漆少阳应诺。
再没说多余的话,漆少阳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赤鬃马长嘶一声,带着他疾驰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阿星握着“裁光”,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鞘身上收紧了一下。
她的身后,易旷年沉默地注视此景。
阿星倒是过了几日安生的日子。
她每日等在镇北王府,也不再分出心思去探查自己的过往消息。
然后,见到了从万应佛寺归来的镇北王。
听漆少阳提起,他这位爹爹名震天下,浴血多年,至少在定居上京前是没有对佛道的敬仰的。
许是漆少阳也许久未归家了,竟是不知他爹什么时候沾染上了礼佛的习惯。
阿星见到正厅的漆岢,有些局促,经白管事使了眼色,犹豫道:“……王爷。”
“嗯。”漆岢的鼻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他缓缓转过身,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庞。
那张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刚毅脸庞上,此刻并无送别幼子的温情,只有刀削斧凿般的冷硬线条。
他定定看向阿星,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就是阿星?”
阿星又觑了一眼白管事,小心翼翼道:“漆伯父,我是随少阳住在府上的。少阳如今尊皇上旨意,前去青州辅佐北狄三皇子行事。”
漆岢意外的盯着她。
“这些时日,我都在城西礼佛,也无心理会政事。”他道:“青州事了,我会劝阳儿卸下一应事务。”
阿星皱起细细的眉。
漆岢继续道:“阳儿和你两情相悦,但他的身份只会带给你危险。倒不如,你们年轻人寻个闲云野鹤的去处,过完这一生。”
“……谢谢。”这算祝福吗?她是不是只能用这句话应下?阿星语塞,半天憋出了这两个字。
不如他儿子漆少阳整日笑意盎然,漆岢浑身冷冰冰的。阿星没什么交流的**,倒是她一直用眼神想打商量的白管事站出来打圆场:“阿星姑娘去送世子出城,一路上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回厢房休息吧?”
这些时日,阿星虽与漆少阳大小矛盾不断,但和白管事等一干王府侍从相处的不错。是以,进正厅见漆岢后,白管事才会一直给阿星提醒。
阿星连连点头,又装模作样的哈欠连连:“我确实是困了。”又补道:“漆伯父也要早些休息才好。”
白管事随阿星离开。窗外,浓云吞噬了最后一丝月光。
漆岢抓起手边一个半凉的青瓷茶盏,似要狠狠掼下,手臂肌肉虬结贲张,最终却只是重重地顿在案上。
杯底与檀木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茶水泼溅。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日子一天天碾过,上京深秋的风带着越来越重的寒意。
阿星数着日子,这日,没等到漆少阳的回音,却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黄昏时分,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镇北王府的寂静。
一个浑身裹着尘土气息的驿卒几乎是滚下马背,在王府门口,被白管事疾步引了进来。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漆将军在青州……遭遇山匪,被困……如今、如今……生死不明!”
“轰”的一声,阿星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
在手心里把玩着的“裁光”脱手,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响。
阿星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唯有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
驿卒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落在阿星耳边,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几个字眼,嗡嗡地响成一片,却一个字也钻不进她耳朵里。
漆少阳临走前的笑脸,塞给她匕首时骤然扭捏的眼神,在马背上回望的样子……无数碎片在她眼前飞旋、撞击。
“备马。”两个字,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变了调子,然而,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瞬间压下满院的惊呼和混乱。
无人能拦她。
尽管白管事很快镇定下来,“阿星姑娘,如今王爷还未回来……或许,或许可以请示王爷,再上奏皇上,增请援兵才是。”
很有调理和章法的建议。但阿星等不及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阿星伏在健硕的黑骝马背上,一人一马如同离弦的铁箭,冲出上京城城门,一头扎进北方莽莽的寒气里。
她只带了些许干粮,单薄的身影在无垠的官道上显得渺小而孤绝。
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见到漆少阳。
策马两天一夜,马早已疲惫不堪,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
前面是一处岔道口,通往青州的官道在此蜿蜒伸入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
阿星正要催马加鞭,忽听得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自身后左侧的岔路上传来,清晰得让她心头骤然一紧。
她勒住缰绳,黑骝马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只见左侧那条岔道上,一袭熟悉的月白色身影正策马悠悠行来。
易旷年端坐马上,姿态闲适得如同京郊踏雪寻梅,见到阿星,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讶然。
“吁——”他在阿星几步外勒住座下那匹神骏的白马,微微挑眉,目光在她沾满霜痕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衫上扫过,“阿星姑娘?真是你啊。”
阿星撇撇嘴,算作应答。
易旷年丝毫不气馁,继续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姑娘孤身一人,不知所为何往?”
阿星依旧没给好眼色,手指甚至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短匕的鞘上,声音因寒冷和戒备而绷得很紧:“青州。”
“青州?”易旷年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温和:“真是太巧。本官奉旨巡查北境屯田事宜,目的地,也正是青州。”
说到此处,他有意顿了顿,目光锁定在她紧抿的唇线上,“山高水远,盗匪横行。姑娘一人独行太过危险。不如,姑娘与本官……一路同行?”
再正常不过的邀请,阿星看着他,眼里划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不必。”阿星回答地利落,猛地一夹马腹就要绕过他。
易旷年却不依,座下的白马灵巧地横移半步,再次挡在她的去路前。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平和,“阿星姑娘,纵使心急如焚,也要顾及自身安危。若你在途中出了半点差池,漆世子脱险归来,又岂愿见你为他落入险境?况且,”他声音放低了些,饱含着深意:“抵达青州,有些关节,或许我能比你更快疏通。”
寒风卷起地面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马蹄。
阿星的手指在匕首鞘上用力到指尖发白,终于有了交流的**:“太傅大人明知少阳遇险,想来消息已经传到皇上耳朵里。您如今却又被派去前往青州巡查屯田事宜,难道当务之急,不应该是增援青州吗?”
易旷年回答的很干脆,“前线的事,并不在本官料理范围之内。”
“无耻。”阿星怒斥,“此事最好与太傅并无干系。”
她调转马头,轻而易举越过了易旷年,缓缓回头:“易旷年,你同我一块走。”
若是漆少阳有半点差池,她立刻当着北狄人的面,将易旷年给推出去,换个更令人称心的人质。
易旷年是不会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得色,唇角恢复了一贯温润的弧度:“如此甚好。姑娘放心,在下定竭尽全力,协助你为漆世子脱困。”
他调转马头,与她并辔而行。
一路向北,地势渐高,林木也愈加稀疏荒芜。
脚下的路早已失了官道的平整宽阔,变成依着嶙峋山崖开凿出的窄道。
一侧是陡峭得令人眩晕的石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风声呜咽。
连日赶路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阿星的肩上,她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那匹留给她牵去金尘关的马匹已经累垮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易旷年策马行在她侧前方半步的位置,适时递来水囊。
阿星不客气的接过,润了润唇。
黑骝马有些颠簸,阿星在马背上困倦得几乎栽倒。
易旷年不动声色地带了下缰绳,让马匹靠近一些,用自己的身体稍稍挡住那深渊一侧吹来的凛冽山风。
这一路上他照顾得自己无微不至,阿星心知肚明,但一想到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是易旷年,就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
阿星很快抚平了心底的那点波澜。
“小心些,”易旷年沉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断了阿星的恍惚,“前面这段路,有个诨号,叫做‘鹰愁涧’,最是险要。”他说着,勒住马,示意她停下,指着前方一段尤为狭窄,碎石嶙峋的崖边小路,“我先过去探探虚实。”
阿星眨眨眼,并不吭声。
易旷年看上去并不介意,策马缓缓前行。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在嶙峋的石壁和深谷的衬托下,却显出几分孤峭。
白马走得极稳,马蹄小心翼翼地踏在突出的岩石上。
变故陡生——
就在易旷年的马,堪堪走到最狭窄的那块鹰嘴状岩石边缘时,他身下的白马,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声长嘶,前蹄猛地扬起。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整个马身剧烈地左右甩动挣扎。
“易旷年!”阿星脱口惊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易旷年高大的身躯在马匹的剧烈颠簸中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向悬崖之外。
他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弧线,直直坠向那风声呼啸的深渊。
阿星怔愣间,眼前只剩下易旷年那瞬间消失在崖边的白色衣角,像一块沉重的铁片狠狠砸在她的脑海中。
她在马背上僵成了一尊石像,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深渊下传来的,越来越模糊的碎石滚落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得她耳膜生疼。
一个念头疯狂撕扯着她:“易旷年诡计多端,这说不定又是他的计谋!”
然而,易旷年坠崖前,那一刻的惊愕目光,却更加清晰的烙印在她脑海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阿星的手扣在马鞍前桥上,指甲几乎要嵌入硬木之中。
她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开始计数。
一、二、三……冰冷的数字无法冻结翻腾的思绪。她仿佛看见漆少阳所说,她坠入崖底的情景,还有易旷年脸上的嘲弄。
十、十一、十二……深渊的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耳朵。
再等等,再等等,易旷年就是死了,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十五、十六……他递来水囊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
二十、二十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
阿星控制不住的大口呼吸着,她看见自己的脸,看见自己急速坠崖,脑袋狠狠的磕在崖边的垒石上。
坠崖时,有一道男声反复伴随:“星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便是我交予你结亲的信物。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若是死了,我也会追向地府,将你索回来。
“苦,别尝。不需要同甘共苦,只要你如愿以偿。
“李姑娘灯上写的什么?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终于肯听出来,是易旷年的声音。
阿星陡然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丝。
她不再犹豫,甚至来不及多想,猛一蹬马镫,整个身体朝外侧倾斜,动作快得只剩下本能,朝着易旷年坠落的崖边,不顾一切地展开双臂。
碎石在她脚下簌簌滚落深渊。
她趴在岩石边缘,探出大半身体向下张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动。
“易旷年?”嘶哑的呼喊被风声撕碎。
崖壁并非完全垂直,在下方约莫三丈多的地方,斜斜伸出一小块布满积雪和枯草的狭窄岩石平台。
易旷年就蜷在那里,雪白的身影在灰黑岩石的衬托下格外刺眼。
他身体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一只手抠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边缘,另一只手软软地垂着,似乎动弹不得。
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此刻,全然是个可怜虫的形象。
听到呼喊,他艰难抬起头。
脸上沾着泥土和血沫,额角被岩石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正沿着他英挺的眉骨蜿蜒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他看向阿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似乎,很是意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化为一声压抑的抽气。
阿星看清了他的位置,剧烈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点点,但那深切的恐惧感并未完全散去。
她曾经也摔在这样陡峭的山崖上,究竟是为什么?
阿星目光清明,迅速解下身上的水囊带子,又抽出贴身的束腰带,飞快将一端牢牢系在崖边一块形状稳固的大石上。
“快抓住!”阿星将系在一起的带子用力抛下去,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易旷年抬眼,用剩下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攥住垂落的腰带。
每一次拉扯,都牵扯着他身上不知多重的伤势,额头的冷汗混着血水滚落。
阿星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手臂和腰背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一点点地往上拖拽。
身下的碎石不断滚落山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汗水和着尘土,从她额角滑落,刺痛了她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易旷年终于被拖上了崖顶边缘。
阿星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衣衫被尖锐的岩石划破了好几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断了。额头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渗着血,染红了鬓角。唯有那双眼睛,尽管带着痛楚,却依旧深似寒潭,此刻正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太过复杂,有审视,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阿星完全看不懂的情绪缠绕其中。
阿星避开他的视线,胸口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情绪又再次冲了上来。
“太傅大人,”她的声音诡异的冷静,手指胡乱地在自己被碎石划破,又被汗水浸透的袖口上抹了一把。布料上赫然站着一抹红——是方才拖拽他时,不知是他的伤口,还是自己磨破的手掌蹭上去的,“您的命就是什么也不值,也别死在我面前碍眼。”
易旷年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断臂的剧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但听到阿星这句话,他的嘴角却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笑容虚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沾血的袖口上,声音嘶哑吸低沉,“阿星,你这是何意?”
“你是故意摔下山崖的。”
易旷年平静反问:“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太傅选的位置不好,不,也不能说不好。那山坡相对平缓,不出意外,马匹是不会被惊动的。”阿星道:“而你摔下山崖之时并未呼救,是个求生欲旺盛的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的。再说你摔在崖底时,分明是个防护性的动作,岂不是对坠崖早有准备?”
“真是聪明。”哪怕被戳穿,他也不吝啬的夸奖着。
他喘息了一下,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断裂的骨头,但眼神像淬了火的钩子,固执地锁住她:“为什么要救我?
“漆少阳作为镇北王世子,皇上对其疑心甚重。我由此安插无数眼线入金尘关,与其针锋相对。”
“他护送北狄使臣入京,是我上谏皇上并派人截杀,可惜他早有防备,联合柏浩气做了一场好戏。
“此次青州一行,也是我专门为他准备好的,有死无生绝对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停顿了片刻,刻意拖长的尾音在呼啸的山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你喜欢漆少阳,得知他遇险的消息不惜千里奔走。如果知道我害了他,你还会救我吗?”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真的一点,一点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不会!”阿星几乎是用吼的。
哪怕早知漆少阳几次三番遇事,都是出自易旷年的手笔,但听他亲口承认,她还是恨得牙齿痒痒。
阿星吼完犹觉不够,跳起来补充道:“易旷年,你一死,不止北狄,整个大梁也都会欢呼雀跃,更别说是我。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
像是特地为了证明什么。
但这才似他认识的姑娘,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易旷年快坚持不住了,昏倒前,他坚决捉住阿星的小腿,“李星霓,既然你忘得那么干净,那就重新记住我。
“恨我吧,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有一点解恨的感知,就牢牢记住恨我的感觉。”
恨他,恨他千方百计和漆少阳作对,恨他整日说着胡话来诓骗她。恨他当日能一眼认出她易容前的样貌。
“李星霓……李星霓……”阿星魔怔似的念着那三个字。
她清楚自己忘了,她忘记许多事,忘记一个人。
可是对方怎么会是易旷年?
……他曾说,她是他的妻……
她记忆里的那个身影,一直都是易旷年。
阿星脸色发白的推开阖上双眼的易旷年。
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将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都吞噬了进去。
朔风在山谷间盘旋,卷起细碎的雪沫,片片抽打在脸上。
借助着微弱的星光,阿星几乎是半拖半扛着易旷年,一步一步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艰难挪动。
他大部分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他断臂的伤势。
破碎的抽气声,断断续续地擦过脸颊,响在阿星耳边。
分明不是那么缠绵,阿星却有种不真实感。
就如那日夜宴……
阿星正在极端的环境下走神着,一点微弱的暖光穿透浓重的黑暗,突兀地出现在前方山坳的拐角处。
她不由自主的跟随昏黄的光亮而走。
视野尽处,是一座孤零零的简陋石屋,低矮的茅草顶被厚重的积雪压得沉甸甸的。
窗户很小,唯一的光源就是从那里透出的。
阿星小心翼翼的拍打着粗糙的木门,声音在寂寥的风雪里格外突出。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一张年轻姑娘的脸探了出来,似乎与阿星一般大,五官清秀,并不同于山野里的质朴,反而灵气毓秀。
她先是惊疑地打量门外两个形容狼狈,恍若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人。
阿星衣衫破碎,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擦伤和污迹;易旷年更是惨不忍睹,白色外袍被刮破多处,额角的伤口虽然被阿星胡乱用衣角压了一下,但凝固的血块依旧狰狞,左臂软软地垂着,全靠阿星支撑才勉强站立。
“姑娘,”阿星的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打颤,“我们赶路,咳,赶路遇上了山石滚落,这位……老爷受了重伤,能否行个方便,借宿一晚?只一晚就好。”
她把“老爷”两个字咬得很含糊,眼神却恳切而焦急。
门内的姑娘犹豫片刻,目光在易旷年惨白的脸上和断臂上停留了几息,终究敌不过良心的驱使,侧身让开门:“外边风雪大,快进来吧。”
她的声音清脆,在不大的小屋内格外清晰。
屋内空间狭小却异常简洁,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简陋的木桌,两张小板凳,一角堆着柴火。
靠墙是一张用土坯垒砌的矮炕,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浆洗干净的粗布褥子。
阿星搀扶着易旷年,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安置在土炕上。
易旷年闷哼一声,额上瞬间又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哎呀,伤得不轻。”那姑娘端出一盆干净的热水和一块旧棉布,招呼着阿星洗脸,一边瞥了眼易旷年的状态,清秀的眉头紧紧蹙起,“我再去烧些冷水,山里夜里寒气重,得赶紧帮他包扎。”
她说着,麻利地转身走到墙角的小灶台边,熟练地生起火来。
很快,又一盆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水端了过来,还有另一块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的棉布。
山里姑娘小心翼翼地将棉布撕扯成条状。
阿星洗净了自己的脸,接过姑娘手里的条状棉布,抬眼对她道谢。
看清了藏在污迹下的脸庞,那姑娘一怔,呐呐道:“……不客气的。”
阿星没留神观察姑娘的神情,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炕边,半跪在易旷年身侧。
炕不高,火光摇曳,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那里毫无血色,他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唯有那双眼睛顽强的睁着,甚至还隐隐含着笑意。
阿星不想看这疯子,避开他的视线,拿起拧得半干的温热布巾,动作尽量轻柔地擦拭他额头那道翻卷的血口子。
“忍着点。”她道。
凝固的血痂被温水化开,露出下面深刻的伤痕,皮肉外翻着,边缘红肿不堪。
阿星的心像是被那伤口狠狠揪了一下,擦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更加放轻缓。
易旷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在她手指不经意擦过他额角皮肤时,长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跟着颤抖一下。
笼在她脸庞之上的视线没有半分移动,像沉静的深海。又似随时爆发的火山。
处理完额头的伤口,阿星的目光移向他扭曲的左臂。
她稍微迟疑了下,手指悬在半空。
接骨,她也只是在金尘关的大营里,远远见过徐宋清和孙大夫处理,自己可从未亲手做过。
犹豫的一瞬,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易旷突然有所动作。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刹那间抬起,快如闪电,抓住他自己左臂骨折错位的地方。一股狠厉之色瞬间取代方才的虚弱,右手发力,向下一拉再向上一推。
巨大的痛楚让他的身体弓起,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顷刻间又崩裂开来,豆大的汗珠混着淡淡的血水滚落,砸在身下干净的粗布褥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然而,易旷年只是死咬下唇,一声不吭。
这突如其来的,对自己都如此狠绝的一幕,让阿星瞳孔骤缩,僵在原地。
旁侧的姑娘更是吓得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但那姑娘很快回过神来,赶紧递上撕好的布条:“快,快用这个绑上,固定好骨头!”
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阿星动作机械地接过布条。
她跪在炕沿,托起易旷年那只经历了剧痛洗礼的左臂,将布条一圈一圈缠绕上去,固定断骨的位置。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肌肉纹理。
每一次触碰,都叫她手指微微蜷缩一下。
只要她稍一抬头,就能看见易旷年仿佛精力充沛的微笑。
忽然,他近乎虔诚的俯身,亮光下的黑影趴在她的身上。倒更像两人在汲取着温暖。
炕洞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暖意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可她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易旷年保持着动作,始终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闭着眼微笑,任由她动作。
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直到阿星打好最后一个结,她干净利落的抽出手,易旷年才缓缓睁开眼。
两道黑影分开。
只留下一个背影。
“我去看看热水。”她生硬地丢下一句,逃也似的转身走向灶台。
阿星扶着粗糙的灶台边缘,勉强压下胸口那股陌生的窒闷感。
心跳快得毫无章法,咚咚地撞击着。
山里的姑娘凑到阿星身边,悄悄和她咬耳朵:“他是你的夫君吗?”
阿星懵懵看她。
“我就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姑娘好心补充了一句。
“不是。”这回,阿星很快否认。
她是要去找自己未来的夫君。
那姑娘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觑了眼她恹恹的神色,又道:“你们是要赶路去青州吗?那地方而今正乱,怕是去不得。”
阿星回的很快,很是坚定:“去不得也要去。”
姑娘没再说话。
土炕上,阿星背后,易旷年缓缓收回视线,目光投向低矮的茅草屋顶。
屋外,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的风声穿过门缝,发出尖锐的哨音。
因着渐大的风雪,顾及易旷年的伤势,二人干脆在小屋小住了几日。
这日,阿星一如既往地去深林采野果,只剩下易旷年静立小屋门前。
身为小屋的主人,姑娘看见易旷年那盼君归的痴情模样,不由温和笑了笑。
她唤道:“易公子。”
易旷年回神:“嗯。”
应下以后,他才觉察不对。小住这几日,虽过了几日宁静日子,但他和阿星都未透露两人的真实身份。
易旷年眼神幽深了起来。
那姑娘倒是若无其事,“看上去,易太傅是有意启程了?”
易旷年眯眼打量面前的清秀面庞:“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她直言道:“我更想知道,李星霓身上发生的事。”
易旷年的眉头皱得更紧,沉默许久,才道:“几月前,她意外失忆,已经记不得前尘往事了。”
姑娘一愣,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继而苦笑:“也好,星儿忘记了也好。那些痛苦的记忆,着实该一扫而空。”
“痛苦”两个字眼刺痛了易旷年心底那根绷紧的弦,他冷冷道:“你和李家有什么关系?”
姑娘淡定道:“怎么,易太傅想上奏皇上,请旨再要一次我的命吗?”
“没这个必要。”易旷年面沉如水,“只要你不是平京侯,得到皇上的宽宥不是什么难事。”
那姑娘的眼里闪过一点阵痛,但她还是拢了拢额前碎发,若无其事道:“那就多谢太傅。”
她错身,快步走近里屋,忽然又回头道:“如今阿星失忆,和太傅你相爱。但如若她失忆前心上另有所属,待她一恢复记忆,您会放她自由吗?”
放她自由,呵……
且不说她先遇见的是他,失忆前已是他的定过亲未过门的妻子。就是如今的情况颠倒,他在后遇到李星霓的情况下,也绝不会甘愿放弃。
他脸不红,心不跳:“姑娘放心,一切全凭阿星心意。”
站在屋门口的姑娘果真如愿离去。
阿星和易旷年很快启程,他们用先前剩下的盘缠,在路过的城镇购置马匹和干粮,重新踏上去青州的路途。
又过了几日,当青州土黄色的城墙出现在视野尽头,阿星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眼眶,视线有些模糊。
她压根没注意到身边易旷年骤然深沉了几分的眼神。
城门洞下,一道熟悉得刻进骨髓的身影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盔甲在初冬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显然是漆少阳。
他身形依旧高大挺俊,除了脸上带着些许憔悴和风霜之色,眼神锐利如昔,哪里有半分传言中“深陷险境,生死不明”的颓丧?
阿星双腿断然一夹马腹,催着疲惫的马匹加速冲了过去。
“少阳!”呼喊脱口而出,饱含劫后重逢的巨大惊喜。
漆少阳闻声抬头,当看清冲来的身影,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大步流星地迎着阿星奔去,脸上是纯粹的,绝对的笑容:“阿星,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马蹄尚未停稳,阿星便急切地翻身下马。
就在她身体侧倾,视线滑过漆少阳宽厚的肩膀向后方投去的那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不远处,易旷年正勒马而立,静默如同山岩。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色的衣袍,在城门洞的阴影下显得有些黯淡。
风卷起他宽大的袖口,一截缠绕在左臂上的布条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那布条边缘,赫然洇着一圈刺目的暗褐色印记。
是凝固的血。
就在昨夜露宿山林时,一头饿极了的孤狼悄然靠近,是易旷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和篝火之间,用那只刚刚接上骨的手臂硬生生格开了野狼,留下这深可见骨的齿印。
阿星的动作猛然僵住了。
漆少阳已经奔到马前,炽热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带着纯粹的思念,浑然不觉身后那无声的暗流:“我就知道你会担心。没事了!那些山匪不过乌合之众,已被我剿了大半,剩下的也蹦跶不了几天……”
他声音洪亮,语速极快,手臂已经扬起,似乎下一瞬就要将她从马背上揽下来。
阿星僵硬地坐在马鞍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越过漆少阳飞扬的发梢,牢牢地黏在易旷年袖口那抹暗红之上。
那颜色在灰暗的城墙背景下,很是刺眼。
昨夜篝火旁野兽腥臭的喘息、易旷年侧身格挡时闷哼的声音、鲜血瞬间染红布条的景象……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轰然回放。
就如,这连日来,不断在她脑海里反复轮转的那些模糊细影。
她有什么可怕的。在金尘关,她都能在群狼里打转,使其臣服。易旷年小小的施救,不会在她心底留有一丝遗慰。
不会的,不会的,阿星反复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她能敌过野兽,故而不在乎易旷年多此一举的搭救;她如今的心上人是漆少阳,哪怕失忆前有怎样的刻骨铭心,她也只当失去的记忆里尽是不想留下的碎片。
然而,然而……
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与此刻漆少阳带来的灼热气息在她身体里猛烈地冲撞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发不出任何声音。握着缰绳的手心,瞬间沁满了粘腻的汗。
漆少阳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阿星异常僵硬的身体和飘忽的眼神。
他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眉头疑惑地蹙起,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地、带着询问的意味,转过头去。
城门口的风,打着旋儿,掠过肃立的兵士,卷起地上细碎的沙尘,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场地。
在那片弥漫的微尘之后,易旷年端坐于马背之上,身躯挺直如松。
他微垂着眼帘,仿佛在审视自己衣袖上那片深沉的暗红印记,又仿佛只是在静观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张俊朗的面容上,除了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之色,再看不出任何波澜。
漆少阳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阿星苍白的脸庞和易旷年之间来回逡巡。
城门洞投下的巨大阴影,沉沉地压在三人的头顶,也压在彼此的心上。
还没有恢复记忆哦,小小闪回收记忆碎片,毕竟失忆不是辣么好治的吧(其实是作者想继续撒狗血hh)
小剧场
易旷年:凭什么我和阿星独处时间这么少!(威胁作者中)
作者:写写写(那也只有你最后破防的份)
漆少阳:我要和阿星甜甜蜜蜜,能不能写得详细点,不要每次都一笔带过!!!
作者:顶着jj压力绞尽脑汁(知足吧你)
阿星:?谁来为我发声
作者(屁颠屁颠):星儿当然是全都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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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别春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