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将青州城巍峨的轮廓淬成一道暗沉沉的铁线。
风卷着关外的粗粝砂砾,狠狠刮过城门口,上刻“青州”的石匾。
对立僵持中,漆少阳率先又笑道:“白管事传来书信,说有人急报我受困于山间匪徒。但我并未派出任何人前往上京予你通传这个讯息。也不知是谁闹的乌龙,竟累得阿星你千里迢迢奔波至此。”
远处,易旷年的身形纹丝不动,连呼吸也未显变化,只半垂着眼睫,视线仍旧落在衣袖上的暗红印记处。
他幽幽拍落身上无形的灰尘。
哪里是乌龙。
阿星心底苦笑,这位神通广大的易太傅,不仅手段通天,心眼也多。刻意向她传达消息,在前往青州的关口守株待兔,利用她的迫切和疑心,顺利邀她同路。
想至此,阿星粲然一笑,朝漆少阳伸出手:“接住我!”
她由着自己跌进漆少阳的怀抱。
感受着漆少阳的气息,阿星只觉内心安宁。
她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便是她与易旷年有旧又如何,这个世界不尽如人意,总会出现失意之人。
失去记忆的她,易旷年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阿星在心里反复强调。
漆少阳心满意足的抱着她,目光回转,似乎才瞧见易旷年似的,“易太傅?易太傅怎的会来青州?”
易旷年自然地答道:“奉皇上圣旨,入青州巡查屯田事宜。在城门口偶遇阿星姑娘,也是缘分。”
漆少阳看向阿星,怀里的人抬头:“他骗你的。我们是在青州官道口遇见的,这一路,都是他护送我来的。”
漆少阳脸色悄然变了变,“你有没有遇见什么危险?”
“这倒是没有,”阿星皱了皱鼻子,看上去是十足的娇弱千金,说出来的话却骇人的很,“恐怕世间能伤到我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她这是在嫌自己昨日挺身而出是画蛇添足。
易旷年眼底那点精心装点的温润,碎冰般裂开一丝缝隙。
他强忍着,不动声色道:“我以为阿星姑娘会瞒下我们同行的事情,原是我多虑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阿星天真的问:“易太傅,虽说男女之间尚有大防,我们孤男寡女同行定会惹出闲话。”她话锋一转:“但易太傅是正人君子,我又是一介粗鄙小女,我们之间能有什么闲话呢?”
说罢,她对漆少阳甜甜的笑:“少阳,你认为呢?”
“易太傅的确是正人君子。”漆少阳重复着这句话,看向易旷年:“有劳易太傅一路照顾阿星,少阳在此谢过。”
这二人一唱一和,易旷年还有什么不懂。
他眼神在阿星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也跟着她笑:“若我不是个正人君子?阿星姑娘岂不是名节有损,是否非我不嫁?”
“易旷年!”
漆少阳终于按捺不住,狠厉出手,一掌打在了易旷年完好的右臂上。
易旷年踉跄地退后。
被劲风一刮,不幸殃及,他绑着布条的左臂很快渗出血来。
但对上漆少阳愤怒的目光,易旷年毫不畏惧,只是一瞬,又盯向阿星:“阿星,可要嫁我?”
哪有一上来就谈婚论嫁的。
阿星呆站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易旷年的所思所想。
等等……
“你会认错自己的妻子吗?
“星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便是我交予你结亲的信物。”
如此说来,失忆以前,她的确和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漆少阳被他激怒,手攥成拳,攻上他的左脸。
这回易旷年没再由着他打,他身前,从天而降出来一个黑衣罩身,脸蒙黑布的人,拦下了漆少阳的拳头。
扫清了碍眼的拦路石,易旷年定定看着阿星:“阿星,你愿意嫁给我吗?”
见漆少阳受制,阿星不再理会易旷年,反而向前一步,想要插入漆少阳和突现的黑衣人的斗争。
易旷年一把拽住阿星,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你说过,因为我要害漆少阳,所以你不会救我。”
阿星昂着头:“我的确是这么做的。”
易旷年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呵,你想说你是因为我一路护送你到青州,所以一码归一码,为了报答这份恩情,你甘愿照顾受伤的我,对吗?”
阿星心里乱糟糟的,悲愤地推开他:“是!我和太傅是什么关系?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所谓的搭救,我所谓的照顾,那都是有条件的一换一罢了,你搞清楚了吗?!”
说着,趁他一时愣住,阿星顺利摆脱他的纠缠。
而那黑衣蒙面人抽出和漆少阳打斗的空当,一个转身,接住身子僵硬往后仰倒的易旷年。
阿星扶住漆少阳:“少阳,你还好吗?”
“无碍,那人没有下死手。”漆少阳温和地安慰她。
阿星笑了笑,又抬头直视易旷年,脸上神情变换:“易旷年,烦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我身侧已有良人,要嫁,也是和漆少阳喜结连理。哦,你放心,我们成亲那日,你也别想来做上门宾客,毕竟太傅大人喜怒无常,我们伺候不起。”
她低头,挽着漆少阳,大步离开城门口。
成亲……
成亲!
易旷年双眼死死锁住阿星离去的背影,唇间勉强溢出一点冷笑。
“下次见到漆少阳,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风沉默垂头:“是,主子。”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浓重的墨色如同宽大的墨色斗篷,瞬间覆盖整片苍茫大地。只余下城头几点稀疏寥落的火把,在无边黑暗中鬼魅般摇动。
一安定下来,阿星就发现受不了自己的味道,洗过连日来最畅快的热水澡后,随意披了件漆少阳递过去的外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走进了营中漆少阳的大帐。
腊月寒风卷着雪粒,阿星怀疑自己全然是被推赶着走近漆少阳身边的。
漆少阳正坐在案前,似乎还在忙碌,但听到帐内声音,抬头见阿星的装扮,忙捡过搭在旁侧的貂裘,为她披上:“手这样凉,也不怕冻着。”
脸颊贴着她沐浴后擦干仍微乱的鬓发,手臂箍在她腰间。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衫深入肌肤,气息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
温热的吻落在她耳后。漆少阳有些急切。
“我以为帐内不冷。”阿星调皮的笑,更嫌貂裘碍事,又丢至一边。她静静应下细碎,却铺天盖地如急雨的吻。
相拥片刻后,她忽然道:“我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我要和你成亲。”
漆少阳在她的身后环抱着她,阿星很容易感受到他身子僵了僵,然后听他轻声问道:“可你还没有找回记忆,找到你的亲人。成亲毕竟需要双方亲人的允诺。”
“我不想要找了。”阿星摇摇头。
那些过往的记忆碎片里,挖掘不出更多的亲人模样。
全都是易旷年。
只有易旷年。
亲人……或许她本就没有家人,或许家人,被她埋在了更深沉的记忆里。
阿星放松地向后靠进他胸膛,闭上双眼:“少阳,成亲只是一个仪式。只要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有没有这个仪式都很好,对不对?”
漆少阳愣了愣,低低应声:“对。”片刻后,他又道:“不过,待我们回到上京,我和你还是要去拜见爹爹,请他见证我们的结亲仪式。”
阿星陡然睁开眼,忽然转身,环住他脖颈,仰脸迎上他眼底灼人的星光:“然后,我们就一同去金尘关,再也不去上京。”
漆少阳目不转睛,终于忍住,咽下了所有的话,只简短的答了一个字:“好。”
女孩喜笑颜开,卸下心中沉重大石似的,忙不迭仰头,封缄住他所有的欲言又止。
她的唇带着急切,碾过他的唇角。
她在害怕。
呼吸灼烫,数次的唇齿交接,使漆少阳不能更快,更精准的感知到阿星的情绪。
他回应着,在她恍然轻颤时,化作春风细雨。
阿星吻得很急,很重,仿若将之视作大祸临头前的诀别。
她的指尖,深陷他脑后束发的锦带,丝绳散开的瞬间,听得漆少阳喉间溢出一声喟叹。
这声低叹,似乎打开了某种开关。散落的发丝缠住阿星的指尖,阿星更重地,将漆少阳压向床榻上软枕。
“漆少阳,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阿星双手握着漆少阳的手按在枕侧,指腹在他腕间反复摩挲。
她的吻落在喉结处,伴随着哽咽般的吸气声。
其实永远二字,本就意味着奢望。
阿星不知何故,泄了力气。
她松开手,转而攥紧他的中衣前襟,微敞的衣襟被扯得更开。
她懵懵然低头,像是在询问漆少阳,下一步的动作。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漆少阳鼓励般回看向她。
漆少阳说着,扣住她的腰,翻身将她笼在影子里,深深吻了下去。
他的衣裳穿在阿星身上,本就宽大,这样一侍弄,束腰的衣带皱皱巴巴。
漆少阳侧头,贴住她微湿的鬓发。
他俯身时的气息烫在他颈侧:“阿星,你是否非我不嫁?”
“非你不嫁。”阿星坚定的说道。
回答的太快,似乎就是在等他这句话。
话音落,漆少阳的吻已沿她锁骨下移。像是被火舌舔裹,浑身酥酥痒痒的。
阿星弓起身子,猛地撞开漆少阳护住她后脑的掌心,五指用力,抓住了他绷紧的肩头。
却在下一刻,倏地被握住手腕,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又重又快的心跳声,耳边阵阵发烫。
她的喘息声渐重,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漆少阳停下动作抬头,见她眼角绯红沁着水光,忙慌乱地抹过她湿漉漉的眼睫:“阿星,你……”
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继续了。
你要是爱易旷年,我们就分开罢。
这本就是他偷来的生活。
若不是失忆,他才是那个和阿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只会怯怯的,窥视着阿星同易旷年的生活。
泪光在阿星的脸上映出痕迹,她咬着唇摇头,主动环住他的腰身,掐着他按向自己。
她一向喜欢用实际行动证明。
到了这一地步,漆少阳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阿星是他的妻子。
哪怕她恢复记忆。
哪怕……
漆少阳拥住阿星,忘情地吻。上下不停,似在空气中浮沉。
后者松快地眯眼,感受着热流涌动,尔后一瞬觉得世界颠倒过来。
阿星意识模糊,她费劲地撑开眼皮,意外瞧见,漆少阳还能腾出手,抚平她眉心卷起的褶皱。
她扬起唇角,任由自己沉沦,什么都没有再想。
帐外的风雪声渐渐大了起来。狭小的空间内,温度却是极速攀升。
青州的事务不难,处理得也不算慢。尤其是易旷年巡视青州期间。
在漆少阳的配合下,北狄三皇子带兵一举攻入王庭。
北狄大王正寻欢作乐,乍见送去大梁,本应在大梁上京的儿子来到大殿,也不意外:“暗兵处已经重新在上京布谋,他们皆以你为首。你回来是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梁帝死了,还是易旷年?漆少阳倒是命大,在回到上京时明明传出死讯,没成想半月后好端端又活了。”
漆少阳应声而出:“实在叫大王失望了。”
见到一身甲胄的漆少阳,镇定的狄王终于慌张起来:“漆少阳,怎么会是你?”
北狄三皇子冷声回道:“父王在惊慌什么?”
“你该死!”狄王怎么可能还反应不过来,他破口大骂:“逆子!畜生!你在做什么?你在联合梁人攻我国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比谁都要知道。”三皇子平静的道:“您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北狄大王要说话,却被三皇子快速打断:“父王以为二哥和四弟是怎么死的?死于梁人之手?死于兄弟争斗?
“是,也不是。”
三皇子清浅的笑:“二哥和四哥鹬蚌相争,为在上京的暗兵处大打出手,实则是我暗中挑拨。”
“易旷年故意引暗兵处出手刺杀太后,却溃不成军,以此引得梁帝震怒,正大光明清洗整个上京。二哥为此焦头烂额,他想要讨您的欢心,便被四弟诓去颉罗城,举兵刺杀漆少阳,可惜他的行动路线早被四弟透露出去,故而漆少阳并不在颉罗城中,仅凭漆少阳的副将,也可以生擒了他。”三皇子若有所思道:“哦,我忘记了,二哥本可以不用死的,或者说,他其实能够活的更长点,毕竟梁人定是想要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的。而我,率先要了他的命。恐怕二哥泉下有知,也应该感谢我。”
“还有四弟,说起来,他的确是死于漆少阳之手。”三皇子高声道:“不过四弟心眼一向多,他为了和二哥斗气,长年分化上京暗兵处的势力,使二哥在上京的布局最终成空,又不惜扮作女人在金尘关周围游荡。若不是误打误撞被漆少阳撞见,又急着拉拢他而露出破绽,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叫他死得悄无声息。”
漆少阳这时分身瞥了眼三皇子,到了这一地步,他还是没有把易旷年插手其间关节的事项说明。分明,只要说出他和易旷年暗中合作,北狄大王即刻就会背过气去。
但即便这样,北狄大王还是气得不轻,他愤怒至极地手指三皇子:“之前的事情可以不论,如今你得到梦寐以求的权柄,为何还要再联合梁人?”
“谁要你的施舍。”三皇子嗤笑,手中长刀铮铮作响,“比起那些,我更想要你的命。”
不容他分说,三皇子提刀起步,刀尖当胸贯穿而过。
一口鲜血从喉管里倾倒出去,大半溅在三皇子的衣裳,和脸颊上。
北狄大王瞳孔骤然瞪到最大,直到这一刻,他恐怕也没能明白,自己剩下唯一的这个儿子,对他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幼年的冷待,宫人的欺凌,伴随将近二十年的“畜生”这一称呼,甚至最后又重新出现在了自己声声唤着父亲这一角色的口中。
三皇子冷静的拔出长刀,像扔垃圾似的推开北狄大王冰凉的尸体。
他背对着漆少阳:“多谢世子相助。往后狄国部落与大梁和平相处,我……我也为过往针对世子之事说声抱歉。”
他还是没有提起易旷年。
漆少阳注视满地狼藉,笑了笑,“我会将大王的话,一五一十带到皇上耳朵里。”
腊月二十一,上京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像样的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没个停歇地往下落,不过半日,便将京中的朱门高墙同时覆盖。
镇北王府也不例外,严严实实地裹进了一片素白里。
车辙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漆少阳利落下马,玄色大氅在风雪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他几步跨到马车旁,朝里伸出手,声音含着一路风尘也掩不住的暖意:“阿星,到家了。”
车帘掀开,阿星裹着一件火狐裘,露出半张脸。
镇北王府那两扇沉重的镶铜钉大门,缓缓向内洞开。
对着漆少阳被风雪冻得微红却依旧英挺的眉眼,阿星心底那点盘踞了一路的空茫,似乎都被这风雪,和着眼前人的温度,驱散了些许,
她牵着漆少阳的手,借力下了车。
北狄事了,她便央着漆少阳离开青州,后者因需及时复命,自然求之不得。
至于易旷年,他们都默契地不提那人。
也不关心。
将近年关,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漆少阳本想借着这一时节,和父亲商定婚约一事,满足阿星的心愿。
谁知,回来以后才得知,漆岢被皇帝下令请进宫,一住就已过一月,直至如今也未回来。
那日,即便漆少阳进宫复命,向皇上传达新任北狄大王的忠誓,也没能见到漆岢。
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
阿星正低头翻书,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走进来的漆少阳。
“这话本子如此好看?”漆少阳从背后轻拥住她。
温润的唇瓣落在她的耳垂,惹得阿星抖了抖。这些日子,他已经很熟悉阿星身上的敏感处。
“别闹。”阿星敷衍着他。
漆少阳委屈,才一个月时间不到,阿星就已经厌倦了他吗?
他手臂收得更紧,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势要吸引女子的注意力。
阿星只好分神接住他的手,无意识的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漆少阳还是不满,索性抱起阿星,掀翻了案上的东西,包括阿星正津津有味看着的话本子。
阿星突然被漆少阳抱坐在案上,身量的增高,足以叫阿星俯视着他。
她不顾他愈加委屈的脸,“做什么?”
“你是不是倦了我?”漆少阳不答反问,“日日和我腻在一起,你都变得不想看我了,是不是?”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阿星心里叹气,却是主动伸出手,捧着他的脸,贴着他的脸颊亲了下去,惩罚性的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这不咬不要紧,一咬上去,漆少阳眼底晦暗不明,往下接住她的唇齿。
话本子掉在地上,被窗外的寒风吹得掀开两页。
话本上,女主人公鬓发湿透,颤声道:“你风流潇洒,好恶由己,生性如此。我就知道你只是将我当做消遣,便是没有我的夫君,你也放不下顽劣之心,左不过觉得我新鲜罢了。”
男主人公抽空回道:“一时新鲜是新鲜,便是做到一世,也是新鲜吗?”
更遑论而今,他们已经坦诚相见,甘堕浊流。
漆少阳久历战场,阿星本以为他总能是一路高歌勇进的。但这人太喜欢前戏,他不似表面上大大咧咧,一定要缓慢地,悠然地看她泪盈于睫,见她实在忍不住索求,才终于满意,不再只稍作停留。
阿星发出一下含糊的声音,同时紧紧贴住屋内不多的温热来源。
身下的阿星更似一只慵懒的猫,比之低头读话本子的女孩果真顺眼不少。
漆少阳一用力,将阿星挑了起来。
上京城中,人人都为将至的年关忙碌,喧嚣声中,这点微末的动静,算不得什么。
又过了几日。这日午后,阿星午觉睡醒,得知漆少阳半个时辰前,出府去见柏浩气。
她动了动酸痛的胳膊,怪不得晨早闹了一通后,漆少阳肯让她睡个好觉。
非说要她学着拿手提剑,就是累也不许有一点怠慢。
便是她习过武,耐力不错,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正想着,刚走出院落,白管事引着一位宫装内侍,迎面碰见阿星后,恭敬地见礼。
“阿星姑娘,”白管事介绍道:“这是宫里,太后娘娘指来的大人。”
“白管事折煞内臣了。”内监声音尖细,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这就是阿星姑娘吧。今日易太傅入宫看望太后娘娘,提到阿星姑娘喜好饮茶,太后娘娘说着泸州前阵子进献的空蝉银心茶叶极好,便要内臣将此物赐予姑娘。”
那内监说着,将锦盒递过。
空蝉银心……
易旷年?!
他还是回来了。
阿星面上维持着平静,谢过内监,又交代白管事好生相送。自己则转身走回了院子。
她喜欢喝茶?
鬼扯,她更喜欢睡觉才对。
阿星一扔锦盒,没成想底下掉出一张极小的素笺。
她纠结了小一刻钟时间,才慢吞吞的去捡。
上面倒是没字,只有黑乎乎的一堆符号。一看就知是乱涂上去的。
阿星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末了,她把心放回肚子里,说不准是太后心血来潮赐物,宫侍来去匆忙,多划了点东西。
阿星想了想,丢开素笺,还是打开锦盒,将茶叶取了出来。
她没泡过茶,随便取了点温水,就着茶叶,胡搅在了一起。
觉着差不多火候了,阿星一口闷下杯子里的绝顶茶叶就水。
砸吧了两下嘴,太后的东西,应是极好的。
但这茶太苦,太苦了。
阿星敛眉,将茶叶连着锦盒一道收起来,塞进了不知哪个角落。
做完这些,她看着窗外,放心走出房门。
然而院落中红梅如血,白梅似雪,冷冽的幽香在清寒的空气里浮动。
此时雪后初霁,阿星正是因此才想出府游逛的。
一个雪白的身影不请自来,站在院中游廊前,覆在其间,竟是隐约瞧不出他的样子。
他回身,“阿星姑娘。”
不得不说,漆少阳和易旷年年岁相近,但不同于漆少阳的少年意气,易旷年作为帝师,长年身居高位,身上凛然气息浑然天成。
外界那些传闻,此刻不合时宜的浮现在阿星的脑海里。
因着初入上京,就与这疯子纠缠。传闻对她的冲击度不大,故而此刻才让她忆起,易太傅被传沉郁狠辣,不近女色,偏政敌无数,仍能高居上位而不倒。
传闻的前半段都是骗人的。
易旷年外表看上去温润如玉,就连问候都那么恰到好处:“青州一别,没想到再见,近日就快到守岁。”他不带私欲的打量着阿星,“阿星姑娘似乎穿得过于单薄了点。”
他倒是忘性大,青州城门口前的争执,就仿佛一扫而空了。
氅袄太限制行动,阿星连日来都窝在屋子里,更是不需要。她见雪有散化的迹象,是准备推开门,试试外面温度,再决定行动的。是以,她只着一件单衣。
阿星挑挑眉,有意拉开距离,转身走回屋子:“啊,我正冷呢,是要多穿件衣裳。”
见到易旷年,转身逃避,已经成了惯性。
步子转至一半,阿星好了伤疤忘了疼,猛然去瞪面前人:“你怎么进来的?”
她不信,漆少阳会允许白管事,把易旷年给放进来!
等等,白管事——
派内监送东西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他真正目的,怕是要自己进府。
“谁允许你进来的,易太傅,你欺人太甚!”阿星说着,摆手就要赶人走。
易旷年八风不动,自顾自道:“听闻阿星姑娘初来上京,想来还没有时间逛过城中各处娱景。”
阿星眉头皱得紧紧,她记得她住在太傅府的那一个月,他似乎带自己去过不少地方吧?
不对……那是刁蛮粗俗的山野女子阿星。
看见易旷年眼中隐含的笑意,阿星轻而易举察觉到他的用意。
阿星不能反驳,只好道:“太傅大人百忙之中抽空翻墙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易某倒是想亲身向阿星姑娘介绍各处,”易旷年无奈苦笑:“只是先前莽撞,恐怕惹恼了姑娘。”
阿星越看他越惊悚,反而来了点兴致,“你待如何?”
阿星这人软硬不吃,但就有一点,她往往会败于满溢出来的好奇心。
易旷年就等她这句话,他侧过身,原来身后摆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姑娘既不愿我陪同,又心向往之,”他道:“不如,我先为姑娘弹奏一曲?”
这是乐伶该做的事吧?
她想要听琴,何不正正经经去趟乐坊。
阿星撇撇嘴,“就是谈的好听,我也不会给钱的。”
心里这么想,她也这么说出口了。
易旷年闻言,身子僵了僵,忽然走向了她。
阿星顿时警铃大作,手臂肌肉绷紧,并时时注意周边。
之前那个黑衣蒙面人来得那么快,想来,素日里都是跟在易旷年身边的。
易旷年转眼站在了阿星身前,近在咫尺间,阿星出声:“停下。”
面前人依言停下,他没说什么,自然的解开身上的狐裘斗篷,在阿星怔愣间披在她的身上。
眼尖,瞧见了她耳后的红印。
易旷年压住眼底深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沉闷的声音撩过耳畔:“天气冷,还是要披衣御寒。”
话语中隐含叹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阿星被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竟是没有拒绝斗篷的意思。
易旷年已经坐在了古琴前,微微颔首,指尖便轻轻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清越的音符铮然响起,阿星并无所感,当真在观赏美景,起先只觉易旷年琴艺不错。
但声至高昂,如冰泉裂涧,散音如白玉兰瓣坠入寒潭。
阿星坠进他眸光,更似将临深渊。
她猛地攥紧斗篷的边缘,熟悉的旋律如同带着魔力,溪流般涌入阿星的耳中。
“南风引,”易旷年在说:“你从哪里学来的曲子?”
不,眼前人并未说话,说话的,是过去的易旷年。
琴声流淌,此时的易旷年只是专注地弹奏着,每一个音符都倾注着全部的心力。然而,眼神始终胶着在阿星的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阿星正恍惚着看向远处。
脑海里纷杂的记忆涌现已是常态,再没有最开始的那般催人疼痛。
阿星只是看着他,睁大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琴音的缠绵。
漆少阳一身红色劲装,披着同色的狐裘披风,大步流星地踏入庭院。
他面色沉静,但挂着的,要展现给阿星的笑容刹那间消失。
“易太傅好雅兴。”漆少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盖过了琴音,“我王府梅景,何至于劳大人过府一赏。”
他走到陷入记忆碎片的阿星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阿星被这么一揽,仿佛终于清醒过来。
她垂下眼睫,避开易旷年骤然变得尖锐的目光。
易旷年的琴音未停,只是那原本哀婉缠绵的曲调里,陡然注入了一丝金戈般的冷硬。
他看向漆少阳,实则是落在其揽在阿星肩膀的手上,唇角的笑意毫无温度:“曾经有人武艺高强,不爱柔舞但好舞剑。和着琴音,便是一道绚烂的景致。”
问他梅林之景,他却是扯到剑舞。
“哦?”漆少阳剑眉微挑,揽着阿星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手随意按在腰间配剑的剑柄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大人描绘的此景着实叫人向往,不如,少阳便和音而舞,方不辜负美意。”
寒光乍现。
漆少阳身形如电,瞬间拔剑出鞘,人已经落入梅林下的一方空地。
剑光如匹练,裹挟着寒意,竟与那缠绵悱恻的琴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的剑法大开大合,刚猛迅捷,每一剑挥出,都带起凌厉的劲风,卷起地上的落雪与残梅。
那剑光并非杂乱无章,反而隐隐和着琴音的节奏。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潜流暗涌,竟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琴声越发激昂,饱含不甘的情愫。
一曲将尽,琴音拔至最高处的一个颤音,只见漆少阳一个凌厉的旋身回斩。剑光愈加璀璨,透着凛然的抗击。
剑尖精准地扫过一株老梅低垂的枝桠。
数朵开得正艳的红梅被剑气拂落,打着旋儿,如同翩跹的血蝶,朝着屋门方向悠悠飘坠。
几乎是本能地,一直怔怔看着的阿星,下意识向前探出了手。
一朵饱满完整的红梅,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她的掌心。
花瓣娇嫩,带着冰雪的清冽气息,静静躺在她的手中。
一曲毕。
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生生扼断。
“知道吗?我曾经失忆了。”阿星轻轻道:“现在我想起来了。”
两人紧盯着她。
“我的名字是李星霓,对不对?”
易旷年激动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前的琴案。古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琴弦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他脸上的笑意扩大:“李星霓,是,是!这就是你原本的名字!”
一步踏前,他就要抱住阿星,但横剑倏然挡在他身前,周身杀气倍增,“易旷年,注意你的身份!阿星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易旷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疯狂地大笑起来,得意的道:“李星霓本与我定了终身,这可早在你之前。更何况,你尚有父母高堂,什么定亲,恐怕还没有镇北王的允诺吧。”
爹爹被牵制于宫中,果然是他的手笔。
漆少阳着实没想过,易旷年会使出这么幼稚的手段。
“你真卑鄙!”漆少阳厉喝,“易旷年,那也是过去的事。阿星阴差阳错的遗忘,便已是天意,做不得数。”
“做不得数?天意?”易旷年高高在上地瞟他,“漆少阳,可是李星霓想起来了。人终究都是被记忆支配的,她爱我,恢复记忆以后,就会摒弃所有,”他呵笑道:“当然也包括你。”
“你……”漆少阳还要再据理力争。
被他挡在身后,阿星拢起掌心的花瓣,却是打断,“易太傅在说什么,我竟是不懂。”
她推开漆少阳,和他并肩,与易旷年正面对立。
易旷年的眼神一滞,克制不住的高声:“星霓,你不懂什么?”
“太傅大人说的不错,人终究是被记忆所支配。”阿星一字一句道:“故而我想起自己是李星霓,便能接受这个名字。但我的记忆并未告诉我,我曾经和大人有接触,更不懂,我曾经是否是谁的未婚妻子。”
易旷年温和的面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开。
即便阿星失忆,即便阿星与漆少阳多有亲密,但他坚信,自己总会要她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因为只要想起过去,他们就会有美好的将来。
故而他不嫉妒,也唯有压下多余的情绪,才能迎回李星霓。
可看她的反应,分明是不要过往的记忆了。
易旷年整个人几乎都带着火光,但还是强装镇定,声音嘶哑,“星霓,你在怪我吗?”
他抓着最后一点希望:“你在怪我那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对吗?你放心,青钰办事不力,我早已将他逐杀。”
阿星神情空白,陌生的名字从他口中冒出,她只是兀自压下心底的混乱,并不说话。
她并未恢复记忆。编出这番话,不过是拼凑着一点记忆碎片,和易旷年曾经的只言片语,为劝离他而说出来的。
今日的空蝉银心,还有琴音,已经让阿星确认,不能再和易旷年接触下去。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她须得和易旷年划清界限。
“不,是我已经忘了,”阿星坚定,“易旷年,除了我叫做李星霓,其余的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既然想不起来,那些过去对我来说,都是应该摒弃的所有。”
她额前虚汗涔涔,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易旷年脸色变幻的同时,她更觉得脑中刺痛更甚。
不对,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似乎,似乎,是什么东西在“滋滋”作响。
但阿星忍下剧痛,就是搀着漆少阳的手,也得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易旷年,出去,离开镇北王府。”
“离开?”易旷年喃喃重复着,他失魂落魄地,只有阿星的一句“对我来说,都是应该摒弃的所有”还回荡在他的耳边。
将自己的话如数奉还。她是在为漆少阳说话!
阿星显然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不愿与他纠缠更多。
但明明最开始,是她毅然闯入他的记忆中的。
易旷年忽然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低得犹如来自九幽地狱:“离开王府可以,但我总得带点什么一块走……”
话音未落,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凭空出现,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扑向阿星。
“找死!”漆少阳反应快速,长剑化作一片光幕,瞬间将阿星护在身后。
其中两道黑影手持短刃,与漆少阳的破军剑猛烈交击,爆出一连串刺目的火星。
但还是有漏网之鱼,剩下的一人目标明确,身形如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漆少阳的剑幕,五指成爪,攻向阿星肩头。
阿星虽惊不乱,她此时头痛欲裂,但依旧敏捷,腰肢向后一折,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抓。
同时足尖灌注内力,狠狠踢向对方手腕。
风没料到她反应如此迅捷,手腕一翻,变爪为掌,硬生生格开了阿星这一脚。
然而,阿星借着这一踢的反震之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板向后飘飞,姿态流畅,仿佛踏在无形的阶梯之上。
——踏雪无痕。
这是十绝雨涯的失传绝技。
同为十绝雨涯中人,风很清楚,自己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而在阿星双足凌空虚点,身形飘退的刹那,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
滋——滋——【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80。攻略任务即将完成。】
那是什么声音?
阿星脚下一扭,差点摔倒。她心中想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脑子里说话!”
【重生系统37号重启中……三七正为宿主服务,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声音很是诡异,似乎是小孩子的嬉笑声,但说话时,滋滋个不停。
不对,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还在和她对话!
一念之间,阿星颤颤巍巍的又问脑子里的东西:“你能帮我什么?”
那道声音却是在自说自话,【警告!检测到宿主身体记忆异常。】
【三七需为宿主恢复记忆。】
阿星捕捉到重点,脱口而出:“不要!”
这声不要,拦住了再次冲过来的风。
而阿星,她飘在原地,剧烈的疼痛,头颅仿佛都快要被劈开。
这一次,再不是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而是完整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划过,疯狂冲撞着她的意识。
阿星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飘然的身影骤然僵在半空,如同折翼的飞鸟,所有的动作都凝固起来。
她眼前一黑,似乎有人正冲来她坠落的方向。
最后看到的,是风那双唯一露在蒙面巾外的双眼里,一闪而过一丝震惊。
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吞没。
锁死我了这章【泪】
前方高能,李星霓攻略前情
()易太傅狂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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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别春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