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朝漳山,长上坡。此地距上京尚有一百余里,是北狄使团入京的必经之路。
两侧山势陡然拔高,怪石嶙峋,一条官道如同蜿蜒的蛇,被挤压在狭窄的山谷之间。
时值深秋,草木枯黄,朔风卷起地上的沙砾和败叶,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悲鸣,刮在脸上生疼。
一支队伍正行进在这险恶的山路上。队伍前方,是数十名盔甲鲜明的镇北军精锐,神情肃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壁。
中间簇拥着几辆装饰北狄图腾的华贵马车,正是北狄使臣及送去质子的车驾。
队伍末尾,是更多的押韵辎重的士兵。
中间车驾其中一辆马车的帷幔掀开,有人与车外跟着的马上士兵说了什么,士兵沉凝片刻,攥着缰绳的手松了松,移步向前。
至队伍最前方,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上坐着此次迎护的主帅——镇北王世子漆少阳。
他身着银色轻甲,外罩墨蓝色披风,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
连日赶路的风霜未能折损他眉宇间的英勃之气,只是眼神比往日更加沉凝锐利。
柏浩气策马上前,“世子,北狄王子想要见您。”
漆少阳瞧他一眼,没说什么,策马行进的速度减缓。
和车驾持平,漆少阳浅声问:“三皇子有何事吩咐?”
北狄求和,于漆少阳而言,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毕竟不久以前,北狄大王还在为两个皇儿的惨死大举进攻金尘关,为此,他拔营迁向颉罗城,试图以铁桶般的守卫来抗衡北狄发疯似的报复。
然而几息之间,北狄求和,这场持续近十年的战争就这样草率缓和。
而漆少阳收到从京中传来的,命他为护卫队正使,护卫北狄使臣进京的诏令时,他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护送途中不会顺利。
他虽不知做出这个决定的易太傅与北狄有何联系,但去往上京的阿星,天祈节那夜的阿星和易旷年之间,他总能思索出点什么。
隔着帷幔的一道声音拉回了漆少阳的注意力:“敢问世子殿下,近年来可有回过上京?”
紧接着,帷幔被猛地拉开,一张清秀的脸庞出现在了漆少阳眼前。
北狄三皇子的生母并非狄人,而是宫廷里的一个梁人婢女。她被北狄大王宠幸了一夜后,生下三皇子便撒手人寰。
三皇子血脉不纯,北狄大皇子又早夭,因此才有二皇子和四皇子在暗兵处暗戳戳较劲的局面。
如今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死于非命,唯一活着的儿子三皇子被送去做质子,这似乎是很好的求和凭证。
漆少阳奇怪三皇子问出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诚实答道:“我爹就在上京,这些年虽守在金尘关,却也是与他有联系的。”
三皇子笑道:“那镇北王对于易太傅叫你送死一事,有何感想?”
漆少阳身体僵住,“三皇子这是何意?”
那人却悄然转移了话题:“我狄国盛传,二哥和四弟都死于你手,我本来想瞧瞧,那是个怎样的人。”
漆少阳咬牙:“你现在瞧见了。”
“是啊,希望别让我失望。”三皇子笑意加深:“尊贵的世子殿下,你同我二哥还有四弟,如你们这类人,恐怕最容易受到情绪挑拨。因此我二哥和四弟鹬蚌相争,双双惨死。”
“他们的死,与你有干系吗?”漆少阳怪好奇的问。
“当然有,”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否则我为何会在此地?”
漆少阳闻言放松的笑:“我以为你设计除去两个兄弟,是为了接管王庭。”
三皇子那张单纯的脸庞慢慢揉成一团,他虚眯起眼,“世子说笑了。”顿了顿:“我突然有些明白,父王为何要你死了。”
“失敬失敬,我爹也常念叨要取你父王首级。”
他说完,不再理会三皇子的神情如何,兀自驱马向前。
“世子,”见漆少阳正走向队伍前方,柏浩气策马亦步亦趋:“世子,我总觉得这位北狄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是在柏浩气审讯之时,意外杀死,而他对那个有勇无谋的北狄二皇子没什么好印象,遑论作为兄弟的三皇子。虽说他面上柔弱无比。
漆少阳极正常的应道:“接纳他入京是太傅做的决定,不用我们为之操心。”
这些时日,柏浩气发觉,漆少阳对他的态度有所不同。
要论时间的追溯,得是从颉罗城回到金尘关,阿星离开前的那段时日。
柏浩气想了想,许是阿星离开得突然罢。毕竟这些时日,漆少阳对什么都表现得淡淡的,皆是如此。
正这么想着,前头的人忽然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漆少阳仰头望着两侧陡峭如刀劈斧削的山崖,崖壁上光秃秃的,仅是零星几丛枯草在风中瑟缩。
北狄三皇子虚弱的疑问在脑海中荡生:“镇北王对易太傅叫你送死一事,有何感想?”
叫他送死?有何感想?
漆少阳心底哼了声,他不会死,遑论感想。
“柏大哥,”漆少阳沉声道:“传令下去,前队变后队,后队作前队,收缩阵列!所有人,刀出鞘,弓上弦,务必护住使臣车驾,加速通过这片谷地。”
“得令!”柏浩气立刻应声,调转马头,一字一句的高声传达命令。
士兵们迅速反应,阵型变换,铿锵的兵刃出鞘声和弓弦绷紧的吱嘎声瞬间打破了山谷的死寂,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三皇子安稳坐于马车之中,慢慢抚上了藏于车厢内的短剑。
他与易旷年合作,除去两个兄弟,可不是为了送自己去死。
队伍方调整好阵型,准备提速冲过这段最狭窄的谷道。
忽然,“咻”的一声,一支淬着幽蓝暗芒,尾羽漆黑的精□□箭,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从左侧高崖的一个刁钻角度,直射漆少阳的咽喉。
“少阳小心!”柏浩气一直紧跟在漆少阳侧后方,此刻发出惊骇欲绝的提醒声音。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一夹马腹,整个身体从马背上弹起,朝着漆少阳的方向扑去。
动作迅猛无比,充满了急切与护卫的果敢。
然而,就在柏浩气身体腾空扑过去的刹那,漆少阳座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紧接着,四蹄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住,猛地一个趔趄,前蹄重重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漆少阳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前猛然倾斜。
致命的弩箭,擦着他因前倾而暴露出的后心铠甲缝隙,狠狠扎了进去。
箭头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鲜血瞬时染红了玄甲。
漆少阳一声闷哼,剧痛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这种时候,他只能强撑着没有栽落马下,但那支箭簇,已然深深嵌入后背,麻痹与刺骨的寒意急速蔓延。
“有埋伏,保护使臣!”柏浩气扑了个空,摔在地上,但他立刻翻滚而起,抽出腰刀,发出震天的怒吼,声音里充满悲愤和惊惶:“有敌袭,快放箭!!”
他一边喊着,一边状若疯虎般挥舞长刀,劈砍开两支射向跌落在地的漆少阳的流矢。
同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在漆少阳的身前。
然而,杀戮才刚刚开始。
两侧陡峭的山崖之上,毫无征兆地涌现出密密麻麻数十道黑影。
他们动作迅疾如风,借助岩石的掩护和早已布置好的绳索,如履平地般俯冲而下。
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兵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漆少阳和北狄使臣的车驾。
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鲜血飞溅,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和灰色的山石。
为护卫北狄使臣,从军中挑出的精锐毕竟是百战之师。在最初的混乱过后立刻爆发出惊人的战力。
盾牌竖起长枪如林,弓弩手立时奋起反击。
整个山谷,瞬间被恐怖声响填满。
“护住世子,向马车靠拢!”柏浩气双目赤红,此时漆少阳已不太清醒,唯有通过他来发号施令指挥士兵。
他奋力格挡不断袭来的攻击,几次试图将倒在地上的漆少阳拖到相对安全的马车后面,但都被悍不畏死冲上来的刺客逼退。
混乱中,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臂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护住漆少阳的方向。
刺客们训练有素,招招致命。
镇北军士兵人数虽多,却因突袭和地形劣势,陷入了极其被动惨烈的苦战。
不断有人倒下,鲜血在官道上肆意流淌,汇聚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柏浩气嘶吼着指挥士兵向马车靠拢,他身体同时移动的角度,恰巧将漆少阳暴露在另一边崖壁可能射来的弩箭范围之内,也恰好地,挡住了另几个亲卫试图靠近援救的路线。
漆少阳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那支率先而发的冷箭显然给喂了毒。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透过弥漫的血雾和晃动的人影,分辨出护在他身前的人,是柏浩气。
他费力用最后一点清醒时的意识,按住了腰间的破军剑上。
他所看不见的是,这时,他的背后,一名刺客借着同伴的掩护,突破防线,握着短刃,直直刺了过来。
多亏柏浩气时刻关注周围动向,他忙不迭地将漆少阳往旁边一推,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暗击。
短刃撕裂皮甲,柏浩气发出一声痛哼,身体控制不住踉跄了下。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漆少阳被他奋力保护而推开,方向却正对着悬崖的边缘。
因为意识模糊,漆少阳根本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推力直接带出了狭窄的山道护栏。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悬崖跌落下去。
柏浩气意识到了什么,“少阳——”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能捞到一把空气。
几乎就在漆少阳身影消失在悬崖边的同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队伍后方传来。
就连打斗的混乱都为之一惊,转头看去,竟是一块巨大的山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崖顶滚落,不偏不倚,砸落在漆少阳坠落的位置。
碎石泥土混杂着断木残骸轰然塌陷,将那一小段本就脆弱的山道彻底掩埋。
烟尘冲天而起。
尘烟弥漫,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见漆少阳被巨石掩埋,刺客们毫不恋战,丢下几具同伴尸体,吹响尖锐的哨音,迅速借助地形和混乱,如潮水般飞快地退去,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和枯败的林木之后。
山谷中的厮杀戛然而止,只剩下伤者的哀嚎,及战马的悲鸣。
浓烈的鲜血气息令人作呕,却远不及亲眼见证他们的主将滚落山崖让人痛心。
柏浩气撑着受伤的身体,冲到被泥土封死的悬崖边缘,不管不顾地将双手插入碎石之手,无视双手浸满鲜血,麻木的想要挖出一个坑。一个供人行动自如的坑洞。
然而恐怕直到他受伤的肩头从汩汩流血到血竭而亡,他也没有办法做到。
漆少阳,堂堂金尘关守关大将……尸骨无存。
惊惶未定的北狄车驾中,三皇子探出张脸,心下想道:这对上京的易太傅来说,应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阿星觉得近日来,太傅府的日子表面温软平和得不可思议。
那位传闻中手握权柄,沉郁心狠的易太傅,除了最开始的几日,发了几次疯病,打得她手足无措。
后来,他给自己戴上了“彬彬有礼”的面具。
他来偏院的时日明显增多。
有时是早朝后,他声称“闲来无事”,偶尔走入她院中闲谈叙话。阿星直至此刻,都忘不了自己那日一睁开眼,瞧见易旷年站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场景。那场面何止惊悚,偏他若无其事,还有心思品茗微笑。
有时是午后,带着几卷新得的趣谈话本,说着“为她解闷”,然后理所应当在院子里陪她一下午。不过阿星很想知道,易旷年得知话本里讲述的尽是易太傅传奇,和他同婢女口中神医的情爱纠葛时,脸上是何神情。
有时是夜里。阿星想到这,惟有一声叹息。易旷年似乎很喜欢南吉酒楼的饭菜,坐上近半个时辰的马车跨越大半个上京城都甘之如饴。她不一样,虽说她确实也比较满意南吉酒楼,然而酒足饭饱后瞌睡连连实乃人之常情。因此回程路上,哪怕空间逼仄如马车,和易旷年相处久了,她也只能做个游梦睡仙。
她好像,快要熟悉易旷年的存在了。
这日午后,易旷年罕见地入宫议事。
阿星紧随其后,借口去后花园走走,支开了身旁的两个婢女。
凭着这些时日被易旷年的随意摆布,她进而对府邸小路和守卫巡逻间隙的观察,阿星很快恢复了本来面貌,她如同一尾灵活的鱼,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包括黑暗里的几双眼睛,悄然溜出了太傅府一扇狭窄的侧门。
骤然涌入的市井喧嚣,叫阿星有些眩晕,她恍惚想着,待在易旷年身边的日子属实太安逸了。
阿星深吸口气,快步穿行在熙攘的街道上,城内鱼龙混杂,她的目标则是外城消息最为灵通的茶馆酒肆。
柏浩气既是易旷年安插在漆少阳身边的细作,此次护送北狄回京之行,定有艰难万阻。
就在她埋头疾走,拐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准备抄近路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星自觉辨认出,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战马踏在石路上带有金属节奏感的韵律。
她猛地皱眉,闪身躲进暗巷。
她本意是怕易旷年集结人马来抓她了!
“阿星,你躲什么?”
话音未落,那里探出一张呆滞的脸。
巷口尽头,秋日的阳光斜斜洒下,勾勒出一道策马而来的身影。
玄色轻甲磨损了光泽,墨蓝披风沾染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甚至能看到几处破损。马上的少年虽经历了长途跋涉的艰辛,但面对阿星,喜笑颜开时,仍冲散了面上的倦意。
漆少阳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在原地踏上了两步才稳住。他滚鞍下马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几步就冲到了僵立原地的阿星面前。
但人近在眼前,他却不敢再走一步。
还是阿星僵直着眼神,蓦地扯了一手漆少阳,抱住他的胳膊,“少阳,太好了,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见此场景,柏浩气愣了愣,会心一笑:“都转过头去,阿星姑娘面皮薄,会害羞的!”
旖旎的气氛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温存太久,阿星陡然推开漆少阳,忽骂道:“你为什么不能中途传我个讯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漆少阳哑口无言:“……你是不告而别,什么也没留下。你是知道的对吧?”
阿星毫不心虚:“谁说的?我包袱没带走,临走前不是塞给你了吗?”
漆少阳挑眉:“一件碎衣,还有一枚银镖……你想说,你是寻北狄细作而去了?”
“差不多,你领着北狄人来见我了。”阿星欣然受用。
她俏皮的笑,漆少阳只觉得连日来奔波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他忘了追问她为何不告而别,顿时被重逢的喜悦填满。
巷口另一端的阴影里,一道月白的身影静静矗立着。
面前是两人对立亲吻的画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亲密无间的剪影。
他晦暗的目光始终黏在恢复本来容貌的李星霓身上。
李星霓忘记了他,却是在对另一人展颜,毫无保留的欢笑。
一个本该掩埋在乱石之下的人。
只有真正见过这一幕,易旷年才能确认,禁锢在冰封表面之下,无穷无尽怒火的锚点。
“呵,”一声极轻微的嗤笑从易旷年的唇间逸出,“漆世子,真是……命大。”
难舍难分的两人这才勉强分开,循声看去。
漆少阳背身将阿星挡得严严实实,认出是易旷年,嘴角立时勾起一抹不羁的弧度:“托太傅鸿福,阎王爷嫌我聒噪,又把我踢回来了。”
他身后,以柏浩气为首的十几名骑兵,皆举兵敌视着易旷年。
易旷年丝毫不惧,视线越过漆少阳的肩膀,落在阿星身上。
似乎波澜不惊。他开口:“阿星姑娘,”却是命令的口吻:“该回家了。”
阿星浑身一僵,她已经改头换面,易旷年怎么还能精确的认出她?
莫非,是在巷子里叙话时被听见了?
漆少阳疑惑的转头看向阿星。
阿星摸不准易旷年的意思,直接否认:“这位……嗯,太傅?我好像不认识你,又谈何回家?”
漆少阳自然接道:“太傅是否认错了人?”
易旷年嗓音幽冷:“你会认错你的妻子吗?”
阿星还未说话,漆少阳飞速怒喝:“太傅在说什么胡话,阿星并不认识你!”
阿星眉头轻蹙,心头涌现一股荒诞之感,这厮前一刻还对易容的她百般体贴,这会儿却又追上来说她是他的妻。
总不可能,易旷年早早看穿了她的易容术,却陪着她唱了近两个月的戏吧!
阿星不提那个荒谬的想法,想着不与周身气息越来越诡谲的易旷年交谈,拉着漆少阳转身离开。
刻意忽略了紧随她的那道视线。
易太傅就这么体会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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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别春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