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未亮透,宫城的钟声沉闷地敲响。
金銮殿内,蟠龙柱高耸,金砖墁地,庄严肃穆。
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朝臣们按班肃立,偌大的殿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阅奏折时,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启奏陛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出列,飞快扫了眼站在文官最前列,垂眸敛目的易旷年,声音洪亮:“北狄部落遣人送来国书,言辞恳切,愿献上牛羊马匹,金银皮毛,并遣三皇子为质,以求休战,永结盟好。”
不等他说完,另一位朝臣快速出列,接道:“臣以为,北狄前段时日传出部落连失两子,北狄大王痛心非常,甚至因此举兵袭击颉罗城及金尘关,誓要攻破我大梁北方防线。恐怕,此事有诈。”
须发皆白的老臣不满,怒喝:“徐大人多虑了!北狄大王因痛失爱子而迁怒我大梁边关,足以证明他对孩子的重视爱护。如今送出一子为质,显然是能够握在手里的把柄。”
他扭过头,谨慎地躬身对皇帝道:“皇上,臣以为,北狄王庭遭此重创,必定不敢再犯。此求和非虚,可允其请,以彰显我大梁天朝上国之仁德。”
殿内小幅度的交谈声响起,不少大臣微微颔首,赞同此议。
待声音渐渐消弭,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放下奏折,抬起眼。
他面容清俊,带着几分尚未褪尽的少年气,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下首,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语气带着明显的依赖:“太傅,此事,您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易旷年身上。
易旷年这才缓缓抬起眼睑。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在一众朱紫蟒袍中显得格外清雅出尘,却自有一股凌驾于众臣之上的威势。
他并未看那老臣,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北狄求和,其心难测,而其所献之物,于国于民,聊胜于无。”他语调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既言遣皇子为质,不妨答允。北狄骚扰边防多时,战事频发,致国库吃紧,能休养生息自然是好。”
没有询问,也没有商讨,但就是半分余地也不留。
易旷年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便是最终的圣旨。
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闻言,非但没有不满,脸上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连点头,“好,朕便依太傅之言。只是前往北狄接迎使臣的人选,太傅有何高见?”
易旷年面容沉静如水:“镇北王世子漆少阳,年少英锐,勇冠三军,又常年驻营颉罗城,熟悉北狄风情人物。便着镇北王世子漆少阳,率精锐亲赴边关,接引北狄使臣及质子入京。如此,既显我天朝威仪,又能震慑宵小,确保完全。沿途务必确保周全,若有半分差池,”他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然字字千钧:“唯他是问。”
皇帝微微一笑:“太傅深谋远虑。漆少阳确是不二人选。传旨,八百里急书,着镇北王世子漆少阳,即刻迎护北狄使臣入京!”
二人一来一回,便定下了人选。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神色各异的群臣,金口玉言,就将这烫手山芋砸给了漆少阳。
“陛下圣明!”而下一刻,山呼之声整齐划一,在金殿梁柱间嗡嗡回响。
易旷年微微颔首,神色无波无澜。
他拢了拢衣袖,指尖划过光滑的锦缎,动作优雅如常。
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落进来,在阿星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太傅府的下人送来了丰盛的早膳。精致的点心,熬得软糯的米粥,几碟清爽可口的小菜,还有一盏温热的牛乳。
阿星虽担心易太傅的反复无常,却也不用防备他会临时起意将自己毒死。
她没心没肺的大快朵颐,瞧见旁边站立着的两个婢女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努了努嘴,很大度:“你们想笑就笑吧。”
婢女可吓坏了,忙板起脸来,“小姐息怒。”说着就要跪下。
“别跪、别跪,”阿星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场面:“我是说真的,想笑就笑。我本来也不是金贵的小姐,易太傅见我可怜,又因为手下抓贼时差点伤了我,为表抱歉,才给了我个临时居所。”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跪是没继续跪了。
其中一个看起来活泼点的婢女直言:“那小姐,您知道太傅从不轻易带人入府的吗?”
阿星迷茫状:“没有吧。我瞧这里的陈设,哦,还有昨天换衣裳的时候,柜子里不还有许多女子的衣裙吗?”
那婢女摇摇头,“您听说过太傅中毒一事吗?”
“没有。”阿星一口否认,伸长脖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实则心里默默想,难道是徐宋清所说,太傅中失魂叶之毒一事?
婢女很快解答:“一年前,圣寿宫宴,竟跳出名刺客,意图刺杀太后,幸得太傅救驾,以身挡下暗剑。但不料那柄长剑已被抹上剧毒,而偏偏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就连毒药的名字都无法诊断出来。万般无奈之下,皇上应群臣之议,张贴皇榜,集思广益,在民间寻找能救治太傅的神医。”
阿星咂咂嘴:“太傅如今身体康健,想来求医成功。你说这个干什么?”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婢女,在这时拉住伙伴,神神秘秘的凑到阿星身边,“起先的确有人敢大着胆子揭下皇榜,但无不是寻不到解毒之法。直到一日,有个年轻姑娘卷着皇榜,在府邸门口大闹一通,说她能解毒。”
不知为何,阿星有种意外的熟悉感,她抿唇:“是这位年轻姑娘为太傅大人解的毒?”
两人惧是点头:“那姑娘甚是年轻,我们府里都嘀咕着,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到整个太医院都做不到的事,担得上神医的名头?可她很快诊断出,这毒名为‘失魂叶’,是北狄独有的一种毒药。她很快被安置在这间屋子,而不出一个月,太傅竟面色红润,真能下床走路了。”
两个姑娘说得兴致勃勃,眼神里的神采让阿星不好打断,她只好道:“听起来,那位神医是太傅的救命恩人,她医术又如此高超,是被太傅举荐进太医院了吗?”
看起来较为活泼的婢女一下子讳莫如深起来:“没有,那姑娘离开了,一下子就消失了。”
“嗯?”配上她的神情,阿星脑补出了一副惊恐的悲剧。
“除夕夜,府里出了一件大事。太傅竟遭北狄细作刺杀,而他在病榻之中,还竭力要求见那位姑娘。那时约莫夜已经深了,但大人执意如此,我和另一人就被派去叫醒那位姑娘。但我们二人一打开屋子,那里面却是没人。后来听说太傅派人仔细看过,她一件物什都没带走。”
寡言的婢女接道:“许是在混乱之中,被当时的北狄细作杀害了。”
另一人用力点头:“我们私底下都是这样猜测的。失魂叶是北狄用来对付我们大梁的招数,那姑娘又解了毒,想来是狄人怀恨在心,见刺杀太傅不成,便掳那姑娘泄愤。真是可怜。”
阿星突发奇想:“那太傅大人对那姑娘的感情如何?他没派人去找过吗?”
两人的回答都让阿星失望了:“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私下里谈论这些事情。至于太傅的心思,也只有跟在大人身边的亲卫辛则和栾魏大人他们知晓吧。”
阿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栾魏的粗犷面孔和辛则的狡黠样,觉得那二人也未必能探查到。
撑着身子用过早饭,阿星又假作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赏景。
窗外是太傅府精心打理的花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美则美矣,却像一幅凝固的工笔画,毫无生气。
阿星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上,思绪早已飘飞。
这会儿,漆少阳会着手开始联系她了吗?
想到漆少阳有可能气急败坏的样子,阿星的唇角悄然弯了起来。
那笑容很淡,像初春湖面刚融开的一丝涟漪。却因着是从眼底深处漾开的暖意,又是另类真切的浓郁。
一道月白的身影几乎是同时间,无声无息的就掠进了院中。
阳光恰好落在她微笑的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李星霓总是懒洋洋的。她为了睡懒觉误过服药的时辰,却会为了给他诊脉每日等在下朝后堵他。
所以,易旷年自认看不懂她。
她如今,又是为谁而笑?
易旷年勉力压制住内心的暴戾,刚想说话,视线触及阿星因听到脚步声而迅速收敛的笑容,又不由自主地,重新被那股想要摧毁一切的暴戾裹挟。
昨夜在她窗下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的茫然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袭来。
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停在窗棂几步远的地方。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住那股翻腾的妒火。
阿星已经站起身,规矩地垂手立在窗内,几步赶出来:“太傅大人。”又恰到好处地停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易旷年看着她这副样子,昨夜自己失控踹门闯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他意识到,得慢慢来。
“阿星姑娘,”易旷年开口,一如往常的清冷锋利:“昨夜休息得可好?”
说罢,他懊恼的恨不得当场遁地。昨晚他闹了那么一出,今日竟如此问……
阿星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她没说话,似乎在等着下文。
易旷年深吸一口气,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疚神色。这是他极少在人前显露的样子。
“昨夜府中出了些事,我、我一时心绪烦乱,急躁了些,惊扰了姑娘清静,”眉宇染上了几分倦意:“还请姑娘见谅。”
阿星有些意外。这一番语焉不详的解释支支吾吾的,并不算什么道歉的好态度。但恰恰证明他难以启齿,却诚意十足。
“没什么,”阿星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轻了些,拘谨地道:“大人是贵人,我又是暂居于大人府上,本就不能有什么意见。”她耸耸肩:“大人不必挂心。”
易旷年有些想笑,她知不知道,她每每想装,但又只能装到一半的时候,错漏之处是那样多。
接着,他的眼眸又暗了下来,可唯独不认识他这点,她做的天衣无缝。
“姑娘可在府上随意行走,本官并不会拘着你。”易旷年顺水推舟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若是你实在没有亲人的消息,我可以派人为你效劳。”
堂堂太傅,为她效劳。
阿星消受不起,随口扯到:“我曾经是在一个小村庄里住,名字怕污了大人尊耳。至于寻亲,已经麻烦大人多时,还是不便告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似她这句话一出,那位太傅大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是在怀疑她故意遮掩身份吗?
阿星尝试着补充:“唔,大人可知颉罗城?”
易太傅似乎不感兴趣,“姑娘想说什么?”
“嗯……我在边关待过几个月,”阿星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只是颉罗城不似上京繁华,菜系么,也没有在南吉酒楼吃的丰富。”
她顺口抱怨了一句,就见方才还绷着张脸的太傅大人笑了起来。
什么毛病!
阿星怀疑他是在笑她没见过世面。她不甘示弱的鄙视了回去。
易旷年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他忽然道:“你知道漆少阳吗?”
气氛骤然冷凝。
阿星心中警铃大作,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小女子不知。”
在边关待过一阵子,竟然不知威慑四方的守将?
易旷年挑眉:“姑娘别误会,我提起他,是因为今日早朝,北狄王庭传书求和。故,皇上着镇北王世子漆少阳领兵护送北狄使臣回京。”
若是早朝百官在此,只会对易太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目瞪口呆,您敢说不是您出的主意!
这时刻,易旷年还真能坦荡的避重就轻。
阿星恍惚了一瞬,那岂不是漆少阳很快就要来到上京了——
来找她算账!
阿星肉眼可见的雀跃:“北狄求和,那真是太好了。我村子里一直有人外出,说是被朝廷征兵喊过去帮忙,就为了打北狄人。可他们再也没回来呢。”
易旷年眨了眨眼:“……以后不会了。”
离开阿星所在的偏院,易旷年快步走回书房。
他走到中央的紫檀条案后,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摇曳的玉兰。剪影挺拔,透着难以言喻的孤峭。
片刻,房中角落的空气如同水纹般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里的身影鬼魅般浮现,无声无息,单膝跪地。
易旷年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师辽传信回来了吗?”
“……还没有。”
“嗯,不急。”易旷年侧过脸,窗外的残光勾勒出他半边冰封的轮廓:“命漆少阳护送北狄使臣的旨意还未出发,就是八百里加急送到颉罗城,也得两日后。”
风没有说话。
“你带人先出发,师辽会知道怎么做的。”易旷年镀了两步,停在风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沉默的黑影。
声音压得很低,含着洞悉人心的蛊惑:“漆少阳一死,北境兵权必然重新洗牌。而他那位镇北王父亲,也早就心力不在……皇上,”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下,那弧度毫无温度,“皇上会很满意这个结果的。”
“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办。”风语气斩钉截铁。
易旷年顿了顿,却是怔怔看着他。
“去吧。”他很快恢复正常,挥了挥手。
风的身影重新融入黑暗,消失在角落的阴影里。
目前太傅大人还在自虐中,阿星发大刀的进程好像有点缓慢
手动催刀(微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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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别春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