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邸,深沉如海。
阿星一踏进府里,就莫名觉得,这院落和易旷年表露出的形象契合。
外表温和无害,内里深不可测。
阿星被安置在一处偏院,她偷偷瞧了下,和易旷年所居主院不远不近,位置微妙。
院中陈设雅致,一应俱全。婢女仆妇低眉顺眼,恭敬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很快借口疲惫打发了下人,立刻开始小心探查。
然而书房、起居之处皆有严密守卫,暗处里更是有不少盯梢的眼睛,她毫无所获。
回到居住的偏院,阿星迷惑起来,她受邀入府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按常理来说,易旷年至少不能未卜先知,会在路上遇见她,然后受她蛊惑,将她带入府里。
这院子洒扫的仔细,说明处处受看护,但要是无人居住,为何要耗费心力?
还是说,是因为她理解不了富人的财力驱使?
阿星思索着,该怎么从院子的婢女嘴里套话。
就在她枯坐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株孤零零的晚桂出神时,院外隐隐传来压抑的闷哼和皮肉被重击的钝响。
一下,又一下。
阿星悄然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院外空地上,白日里那铁塔般的侍卫栾魏,脱去了上衣,背脊挺得笔直,他正跪在冰冷的湿地上。
背后,一名同样穿着玄色劲装的侍卫,正挥动一根手腕粗细的军棍,用尽全力狠狠砸落。
每一次落下,栾魏虬结的肌肉便剧烈震颤一下,古铜色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深红的檩子,继而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脊沟蜿蜒流下,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栾魏紧咬着牙关,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却硬是一声不吭,只在棍棒落下的瞬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不知为何,阿星瞧见此番景象,心里是毫无波澜。
“栾魏,不如去找主子求求情吧。”旁边站着的辛则颇为担忧,絮絮叨叨的:“这人和东西都找回来了,主子也亲自去拷问那小贼了。甚至我想,我们还给主子找到了另一样他千想万想的东西,主子这会心情是极好的……”
“你懂什么!”栾魏没听懂,反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东西找回来是我将功折罪。而我又在外冲撞到百姓,还要主子为我收场,又是为我出钱请吃饭又是为那姑娘安排住处的。”他下了结论:“该罚!打!给我用力打,打到主子满意为止!”
辛则见他是因为不用付南吉酒楼的饭钱刺激傻了,索性不再劝。
不过,主子对那位姑娘的照顾,恐怕不是这傻大个想的那样。
难不成,那姑娘就是……要知道,她就是易容的好手。
不对不对,当日师辽自称在金尘关见到了与李姑娘相貌相同的女子,两地相隔千里,李姑娘既选择异地度日,不该再回来才对。
栾魏梗着脖子,声音里是狠厉的决绝。
阿星透过门缝,看到了一地淋漓的鲜血,和栾魏痛苦的背影,心头微凛。
这太傅府的规矩,竟是如此酷烈。
一个侍卫首领,只因失窃,便甘愿承受酷刑。
易旷年的驭下之严,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她悄然退回屋内,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静静地消化所有。
与此同时,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的暗室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
往墙壁上看,那里挂着各种形状奇特,闪着幽冷寒光的刑具。
白日里那个黑瘦的小贼此刻正被粗大的铁链悬吊在半空,脚尖勉强能点地。他身上早已是鞭痕交错,血迹斑斑,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嘴角淌着血沫。
易旷年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宽大太师椅上。
他已经脱去了那身月白锦袍,只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露出白皙却异常有力的手腕。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块雪白的丝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小贼肿着一张脸,眼睛勉强还留了一条缝,睁眼瞧见仿佛修罗再世的男人,双腿发软,立即嘟嘟囔囔的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易旷年并未应答。
“小的再也不逃了!”小贼涕泗横流,他现在一说话喉咙就似刀割般疼,但为了一点微弱的求生机会,也只是拼命卖惨:“小的和另三个被您……被您请来府中的画师,都是因为受不了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没日没夜地……画同一个人的像。没有尽头!”他声音激烈起来:“是他们受不了了,他们牵头商量着逃跑的!”
他原名陈三儿,本住在上京城城西,靠画画技艺谋生。谁知,他得罪了某位郡公的千金小姐,那位大小姐当场就要发作,狠狠打他一通,是路过的易太傅顺手救了他。
易太傅如传闻中的寡言少语,只问:“会作画是吗?”
他战战兢兢的点了头。
然后,就被带进太傅府,丢入了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
光亮充满了密室的时候,他看清,里面挂着无数幅画,尽是画的同一个姑娘。
密室内有三个画师,脚踝处都戴着铁链。正运笔如飞。
他们不认识那画上的姑娘,但下笔之时,已然熟能生巧。
“既是逃走,又为何要偷东西?”易旷年微微歪头,声音如同淬了冰。
陈三儿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不甘心,想、想盗点值钱的东西。”
他抓了几片金叶子,又瞧见那方笔洗的玉石不错,贪心更甚。慌乱途中,好像又卷走了一幅画。记不太清了。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日郡公千金指责你的罪名就是偷盗,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易旷年眼中那点虚假的玩味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升起的暴虐:“谁许你碰那幅画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从旁边烧得正旺的火盆里,抽出一根前段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铁钎。
“啊——”陈三儿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暗室的死寂。
易旷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面对的不是多可怖不过的情景。
他抬起那烧红的铁钎,又极其缓慢地,按在了陈三儿那只曾执笔作画,此刻沾满他自己污血的右手上。
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和陈三儿断断续续,已经不成调的哀嚎。
易旷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看着那青眼升起,眼底深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哀嚎声已经停却,易旷年随手将那根冷却后依旧散发着焦腥味的铁钎丢回火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火光映在他幽深的瞳孔里,跳跃着,却照不进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见到她了,再也不需要通过作画来见到虚假的人。
而那人,此刻就在院中。
易旷年现在只想立刻见到李星霓,撕开她脸上可笑的□□,将她揉进怀里,质问她为何消失,又为何站在他面前却装作不知!
脚步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易旷年冲出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暗室,穿过幽暗的长回廊。
夜风迎面而来,非但没能吹散他心头的燥郁,反而像油浇在烈火上。
他目的明确,径直朝着阿星所在的偏院方向疾走,玄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卷。
院门紧闭着。易旷年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抬手叩门,直接抬脚——
“砰!”
厚重的木门被这股蛮横的力量踹开,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引得檐下的灯笼都剧烈摇晃,在地上投下疯狂晃动的影子。
划破了庭院的宁静。
守在廊下的两名婢女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想要行礼,却见太傅飞快掠过她们。
易旷年一步踏入院子,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戾气和血腥味,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接刺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窗子是开着的。
窗边,一张铺着素色锦垫的矮塌上,阿星正侧身坐着。
她显然也被那破门的巨响惊动了,正转过头来望向他。
靛蓝的斗篷换成了府里准备的浅青色细棉衫裙,柔软舒适。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屋内蜡烛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安静而单薄的侧影。
那双疏离的眼眸里没有粗暴,此刻清晰地映着惊愕,还有一丝……被打扰了独处的茫然?
没有他预想的惊慌失措,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被打断了思绪的,无辜的怔忡。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也没有他熟悉的,属于“李星霓”的任何或尖锐或清冷的情绪。只有被惊扰的茫然。
易旷年所有积攒的,时刻喷薄而出的愤怒、质问和濒临崩溃的疯狂,在撞上这双迷惘陌生的眼睛时,比之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温度降得还要更快。
他内心的喧嚣瞬间被浇熄,只剩下内部灼伤的剧痛,和一缕狼狈的青烟。
易旷年像一尊骤然被定住的雕像,僵立在小院中央。
夜风卷着他玄色的衣角,却拂不去他身上无形的压迫感。
是她装得太像了,还是,她真的记不得他了?
易旷年喉头艰难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发紧,所有准备好的锋利言辞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团灼热的硬块。
阿星看着他。看着他猩红的双眼,眼底还留存着尚未褪尽的暴戾,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透出的僵硬,看着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怒意和血意的寒气席卷而来。
不知为什么,她竟是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绝望?
半晌,她如梦初醒,后退了几步。不对,瞧这样子,分明是和她有仇。
不是趁着夜半杀人灭口,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太傅大人?”阿星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沾了些许暗色污渍的袖口,不动声色的道:“您可是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难道冲进来告诉他,他刚刚为了她画的一幅画,废掉了一个画师的手?
那会吓到她的。
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刹那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怒焰。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清晰的陌生和戒备,看着她下意识后退的小动作,看着她紧绷的身体。
或许,他又“幸运”的猜对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无事。”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易旷年甚至无法直视那双眼睛。目光仓促地移开,落在她身后窗棂外那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桂树上。
桂花早已凋谢,只剩下浓密的墨绿叶子。
短暂的沉默,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只是路过,”易旷年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见灯还亮着,便……看看。”
他又停顿了一下,视线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回阿星脸上。
阿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除了困惑和因他深夜突兀闯入而生的警惕,再无其他。
甚至在他长久的注视下,她微微蹙了下眉头,似乎很是不解,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深夜发疯是为哪般。
这细微的蹙眉,像最后一根稻草。
易旷年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里面翻涌的狂澜已被强行压制成一片死寂的深海。
“夜深了,”他匆匆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洞:“你早些歇息。”
没等阿星回应,几乎是仓促地转过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一步步,远离那盏昏黄的窗灯,远离那个仿佛隔了天涯的女子。
院门被他随手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阿星望着那扇重新合拢的院门,她皱了皱鼻子,好浓郁的血腥味。
莫急,以后有的是易太傅发疯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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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别春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