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旷年走向马车。
栾魏跪在地上,正回味主子方才说的“请喝茶压惊”,盘算着如何做,才能叫主子满意。
辛则则颇有眼力见儿,回头对着僵立的阿星挤出个歉意的笑容:“姑娘,方才紧急情况冲撞了你,真是对不住。我是辛则,他是栾魏,同为太傅府中侍卫。不知,可否知道你的姓名?”
阿星道:“阿星,星星的星。”
辛则挑眉,意味深长的重新审视她的面容,这张面孔与那人毫无相似之处,名字却是能意外的合上。
他抱拳致意,转身,拎着还在发愣栾魏的衣领,将人拖走。
待两人离开,阿星作势去找竹篮。她记得,自己为了装的像点,还特意买了些水果。
四下一瞧,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水果滚落出来,上面沾满了灰尘。
阿星心痛不已,她剩下的银子可不多了。
想到这里,马车上端坐的人影又动了:“姑娘,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的中饭,就由栾魏承包了。”
主子的眼神看似温和,栾魏站在骏马旁,却是眼珠子都不敢动。
辛则看不过去,给了傻大个一肘击,后者才堪堪清醒:“啊……是啊,姑娘,你要是不答应的话,就是对我栾魏怀恨在心。”
阿星最终瞧了地上果篮一眼,两手空空,当机立断的微笑:“那就多谢栾魏英雄,”顿了顿,“多谢太傅。”
她走到栾魏身边,后者的身子还是僵硬的,只听马车上的人又是一句:“姑娘不妨随我坐上马车,离南吉酒楼还有很长的路。”
南吉酒楼是上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
栾魏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真的要他付钱吗?
阿星没听过这个名字,她意外,巷子拐角处,不就有一家酒楼吗?
况且,与易旷年同乘一车,她心里没底。
但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她越过接住终于承受不住昏过去的栾魏的辛则,在后者意义不明的眼神中要爬上马车。
马车中伸出一只手,阿星望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拂过耳廓时冰冷的触感。
阿星踌躇了一瞬,还是将手放了上去,那表面上看着瘦弱的太傅一用力,她跟着跳了上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缓缓启动,汇入人流消失。
阿星没能听见周围的议论声。
“易太傅什么时候这么平易近人了,竟还会请人吃饭赔礼?”
“或许是体恤下人吧,没看见是大人的手下冲撞了那姑娘吗!”
“诶,你们有没有看见那幅画?”
“什么画?”
“就是和春山叠翠笔洗一块掉出来的画卷。那画、那画,那画上面的人我好像见过。”
“也是太傅的东西吗?太傅这么看重的东西定然是珍贵的宝贝,你怎么会见过?”
说话的人也想不起来,只能含糊的说道:“画上的女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平荧大街的喧嚣被厚重的紫檀木车门隔绝在外。
马车内,空间宽敞得近乎空旷,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熏着清冽的松雪香,却压不住那份令人窒息的沉寂。
易旷年与阿星分坐两侧。
易旷年靠着软垫,闭目养神,月白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加清俊,也愈发冰冷。
只有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微而有规律地叩击着,彰显着他内心绝非表面上的平静。
阿星则紧贴冰凉的车厢壁,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盯着绒毯上繁复的暗纹,仿佛要将其刻进心里。
一片寂静,唯独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是打破沉静气氛的推手。
马车最终停在了南吉酒楼前。
阿星迫不及待的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眼前,楼高三层,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见阿星一马当先,辛则回头去看并没有什么反常的主子。
似乎,一路上,马车内并无什么动静。
辛则越来越不理解主子在做什么了。
易旷年下了马车,并未回头,只淡淡一句:“跟上。”便径直向里走去。
门口迎客的掌柜躬身候着,见到易旷年,脸上立时堆满了近乎谄媚的敬畏,一路小跑着,引他们上去最顶层的雅间。
刨开看起来精神已经快要不正常的栾魏,阿星选了个能回答问题的人,“这地方我没来过,酒菜做的还算好吃吗?”
辛则看主子脸色行事,谨慎的答道:“南吉酒楼是上京城最大也是最好的酒楼,菜式丰富,味道自然也是最上乘。”
阿星“哇”了一声,活脱脱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市井形象。
走到半路,辛则和栾魏已经停下脚步,进去雅间。
阿星疑惑的喊了下:“喂,我还要继续向前走吗?”
栾魏魂不守舍的瞟了她一眼,没回答。辛则摸着下巴,肯定的道:“阿星姑娘,主子在隔壁雅间等着您,别让他等急了。”
一回头,掌柜满脸堆笑。阿星只好继续跟着掌柜走。
雅间内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上京城的繁华景象。
临窗的圆桌上,精致的杯盘碗盏已悄然摆开。
易旷年在主位坐下,阿星犹豫了一下,在他斜对面的位置落座,刻意拉开距离。
菜肴流水般呈上,色香味俱全。阿星也就不再纠结这又是两人的独处。
易旷年并未动筷,只是端起一杯清茶,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阿星身上,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星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不适的注视,拿起银箸。她夹起一块看起来鲜嫩无比的清蒸鲈鱼鱼腩,刚送到唇边,鼻尖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被热油激发过的葱香。原是点缀在鱼身上的细葱丝散发出的。
她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随即手腕一转,极其自然地将那块鱼肉放到了旁边盛放鱼骨残渣的小碟里。
接着,她避开了所有带有葱花的菜肴,只夹取了一些没有葱姜点缀的菜食。
这些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易旷年的眼睛。
易旷年握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骤然翻涌的惊涛骇浪。
一个人哪怕换了张脸,换了身份,但身体的本能是控制不了的。
这时,最后一道汤品呈上。
一个青玉小盅,里面是色泽微黄,带着奇特草木气息的浓汤。
“这是本店独有的‘五指毛桃杏仁汤’,”掌柜的恭敬介绍,“取五指毛桃根煲汤,气味特殊,而杏仁微苦,佐以蜜枣调和,最是润燥。只是这气味,许多贵客都难以赏识。”
汤盅被轻轻放在阿星面前。
那股混合着泥土,微辛和淡淡杏仁的味道钻入鼻间。
闻起来还不错。
阿星拿起玉勺,舀起一勺,吹了吹,竟毫不犹豫送入口中。
汤汁入口,她的眼睛随即亮了一下。
“这味道,明明还不错嘛!”阿星紧接着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味,唇角不自觉向上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上京不愧是大梁都城,好东西就是多。
“这位小姐喜欢这口味?”掌柜的眉开眼笑:“近一年来,您是第二位赏识这份汤的人。”
阿星抬头,随意问道:“排我前头的那人是谁啊?”
“也是位小姐!”掌柜含糊其辞,内心腹诽,同样也是太傅带来的姑娘。
两人聊得融洽的同时,易旷年手中的茶盏底座,轻轻磕在了桌沿上。
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死死锁住阿星,里面的寒冰裂开缝隙,翻涌出岩浆般的灼热。
如掌柜所说,这一年来,能喝下一整晚杏仁汤还赞不绝口的,仅有两人。
不同寻常却必须伪装的警觉、耳垂对触摸的细微敏感、不爱吃葱的习惯、百里挑一的相同口味。
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易旷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随时冲出喉咙的呼喊,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沙哑:“姑娘似乎对这‘五指毛桃杏仁汤’颇为中意?”目光如探针,试图刺穿她脸上那层虚假的平静。
阿星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僵。她无意之中又暴露了什么?
阿星迅速放下玉勺,垂下眼睛,将那点惊惶死死压住,声音刻意拔高:“是啊,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就是觉得这汤味道挺新鲜。”接着不悦道:“太傅大人府上连人喝什么汤都要管?”
将跋扈不受拘束的山野女子演绎得活灵活现。
掌柜的可吓得不轻,他颤抖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能被太傅大人请进楼里的,都不是什么小角色!
阿星说着说着,抬起眼,努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瞪向易旷年。
“新鲜?”易旷年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确实新鲜。这汤,在上京城里,能真心实意说它好喝的,可没几个。”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她,“姑娘的口味,倒是……特别的很。”
有什么问题吗?
虽不明所以,但阿星觉得,她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目光仿佛能剥开她的皮囊和所有伪装。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大,带得身下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我吃饱了,多谢太傅大人款待。我先回去了!”
她必须走,必须逃离,逃离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姑娘不必客气。”易旷年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姑娘初来乍到上京,不知上京城内人多手杂,就好比我铁桶一样的太傅府,还不是被一个小贼光顾了。”他抬起眼,“不知姑娘在上京可有妥当的去处?”
阿星的动作顿住了。
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和她搭话了。
她可耻的心动了一瞬,想起早就编好的说辞:“我本想到上京投靠我表姨,只是没料到表姨的音讯全无,如今盘缠又用尽了……”
易旷年端坐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阿星脸色变换的脸上,“我府中尚有空置的客院,清净雅致。姑娘若不嫌弃,可暂住府中。待寻到你表姨,再行离开。”
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还不等她开口求,易旷年就主动走进了陷阱。
只是,易旷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只是个普通高官。
实际上,他更加危险。
阿星内心剧烈挣扎,她得知道他指使假柏浩气的真实目的,好为少阳铺路。还有,那幅……陈旧的画,那声脑海里的危险警告,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所以,目前看来,太傅府,是最好的探究真相的去处。
阿星缓缓坐了回去,假意攥紧粗糙的衣角,含着占小便宜的窃喜,“那就多谢太傅大人收留。您放心,等找到表姨,我不会多待一刻的。”
看着她低垂的脖颈和强装的卑微顺从,易旷年眼底深处翻涌着不可见的疯狂。
他端起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边一抹势在必得的扭曲笑意。
李星霓,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放走你了。
阿星:经验教训,别学我贪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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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别春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