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上京,晨光带着初冬的微寒,细细地铺在平荧大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
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秋雨的湿意,混杂着街边早点摊子蒸腾出的面食香气,和车马扬起的淡淡尘土。
阿星裹紧了身上那件到上京城后,新买的靛青色斗篷,独自走在熙攘的人流里。
她离开金尘关,走得很匆忙。
前一夜和某人互诉衷肠,你侬我侬,第二日,偷卷走了大半细软,不留一丝痕迹。很像个专骗感情的坏人。
事实也证明,分别前表白心意,不是个好主意。
千里奔走,累死了四匹马,花了半数银两,阿星直到混入上京,才惊醒,她在这京城举目无亲,仅凭些微的线索和一腔热血,还是有点莽撞。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目光掠过两旁林立的店铺和招展的旗幡,耳边充斥着各色吆喝和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声响。
热闹是热闹,却像隔着一层雾,让她心头空落落的。
这里和颉罗城的闹市没有很大区别,阿星忽然想,她还没有光明正大地,和漆少阳在颉罗城中游玩。不像此刻。
正打算拐进旁边一条稍清净些的巷子买两个热包子,前面街角处“聚宝斋”门口聚集的人群和隐隐的喧哗声,吸引了她的思绪。
“你们不知道,那可是易太傅的心头肉。前朝孤品‘春山叠翠’笔洗!就这么在自家书房里不翼而飞了。”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阶上,又是跺脚又是吸气,站在人群中感叹,脸色激动地涨红:“昨儿晚上还好端端摆在案头呢,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易太傅?易旷年大人?”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到他头上?”
易旷年?
比起这个名字,阿星更熟悉他的名头。
那个在金尘关,她就听闻并和漆少阳比较了无数次倒霉程度的人。
也是,站在假柏浩气背后的黑手。
“可不是嘛!听说易大人震怒得很,府里都翻天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人问挑起话题的中年男人。
阿星驻足聚宝斋,点了点头,想着那中年男人的说话风格像是在讲恐怖鬼故事。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中年男人挺了挺胸,“我聚宝斋揽尽天下珍宝,春山叠翠笔洗那样的宝物,要不是贼偷下手,指不定能到我手上把玩把玩。”
“不会是你偷的吧?”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怎么可能!”聚宝斋店主红着脸反驳。他吹牛是一回事,招惹到易太傅又是另一回事。
他愤而补充道:“今晨城中都传开了,易太傅勃然大怒,大人为了抓贼,派出府中绝顶高手,就差挨家挨户的搜了。”
说到这里,大家也不再笑了,个个都做出神色肃穆的样子。
阿星正听到兴头上,疑惑他们为何忽然都默不吭声了。
围观群众沉默了近两秒,抖着身子各自散开。
阿星蹙了蹙眉,没有跟着人群散开,反倒若有所思的朝那聚宝斋店主看去。
易太傅府中失窃的消息叫她感到意外。在漆少阳的口中,易旷年权势滔天,于上京应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就连方才谈论的民众,话里话外也透露着易旷年的厉害。可是,竟然还有不怕死的小贼闯府夺宝?甚至,那什么笔洗,就能惹得易旷年大费周章搜捕全城?
易大倒霉蛋的形象,在阿星的脑海里愈加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暴的呵斥:“让开,都让开!吾等奉命缉拿可疑人等!”
街上的人群哗然散开。几个穿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模样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风一般从巷子深处冲出,马蹄铁敲击着石板,溅起点点火星。
阿星站在路边,和为首那个目光阴鸷的男人短暂交汇了眼神,很短,各自看向别方。
阿星静静看着那队人马走远。
奉命,但没说奉谁的命。阿星却下意识联想到了易旷年。
这位太傅手底下的人,架子竟也这般大。
栾魏一路疾驰,他一身玄色劲装,面不改色。倒是没个正形的辛则嫌弃的说道:“栾魏,你别装了。昨晚要不是你玩忽职守,主子哪会大发雷霆?”
栾魏紧绷的脸终于泄气似的,变着花样的改了个神情,“我哪里知道主子那么看重那些东西。”他撇嘴道:“那什么笔洗,不就是个普通的钵盂,是拿来盛垃圾的对吧?”
辛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不妨碍他幸灾乐祸,“要是找不回来,主子就抓你来盛垃圾。”
栾魏的肩膀一下子垮了。
想到昨日后半夜,他们这些日夜趴在房梁的暗卫本已在等待换班交差。而他刚好轮到守卫主子的安全。
那小贼狡猾的很,先是装作什么丹青大师,一念之差,主子将他留在了府中。
平日里并不常在府中看到那些画师,栾魏神经大条,又有先前师辽书信传回来时,被易旷年吓了好一通,早忘了这么些人。
谁知道,一个小画师,竟也敢打偷盗的主意。
辛则觉得奇怪:“主子丢的好像不止那一样东西……”
“总之先抓到人再说!”栾魏烦躁的丢了一句。
事发突然,易旷年首先问责的就是他。
栾魏直到现在还记得,主子阴鸷,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全城搜捕,把人和东西都找回来。找回来后,由你给他上刑,别折磨死了,给他留一口气,再自行领罚。要是没找到,你替他受刑,”易旷年嗓音低沉:“送进宫里当内监。”
回忆到这里,栾魏暗自打了个冷颤。
刚过晌午,秋阳洒过稀疏的云层。阿星仍旧顶着晨早的那张脸,挎着个半旧的竹篮,低着头,脚步不轻不慢地汇入人潮。
相比早上的热闹气氛,这会儿,平荧大街上的嬉闹声就显得战战兢兢了些。
易太傅全城搜捕的阴云仍笼罩在百姓的头上。
阿星顺着方向,有意朝阴云的中心而去。
街角忽起一阵骚动,人群哗地向两边分开。
两道身影追着一个兔子般灵活的黑瘦小子,横冲直撞穿出巷道。
“小贼,给爷站住!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活腻歪了!”一道怒吼如同炸雷,震得近旁摊贩的幌子都晃了几晃。
再不把他捉回去,爷可就要一刀变成奶了。
阿星灵活的朝侧边让出个身位,瞧见喊话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浓眉大眼,一身玄色劲装绷得紧紧的。
巧了,这人她上午刚见过。
打着易太傅旗号,纵马列队排头的那个人。
栾魏兀自跑得地动山摇,满脸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气得不轻。
他旁边那个则截然相反,身形瘦长,穿着件半旧不新的青灰色对襟窄袖水纹衫,跑得脚下生风,嘴里还啧啧有声:“哎哟喂,你真当你是会钻洞的耗子啊!”
辛则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神却像钩子,紧紧锁定前面抱头鼠窜的小贼。
那黑瘦小贼怀里死死抱着个鼓囊囊的包袱,他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人多之地。
人群惊呼着躲避,推挤之下,阿星弃了竹篮,咬咬牙,脚下趔趄向后倒去。
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直席阿星面门——
是辛则袖中弹出的透骨钉。
他本想逼停小贼,却因慌乱起来的人群推挤失了准头,竟直取那无辜女子的要害。
“小心!”栾魏的怒吼和辛则变了调的惊叫同时响起。
阿星虚眯起眼,她不能出手。至少现在不能。
女子动也不动。离她不远处的栾魏却是反应极快,怒目圆睁,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伸出,带着一股劲风,堪堪在透骨钉离阿星脸颊不足三寸之处,一把将其攥住。
精钢打造的钉尖在他布满厚茧的掌心划过一道白痕,发出令人窒息的摩擦声。
“辛则,你瞎啊!”栾魏捏碎了那枚透骨钉,铜钱大的碎块叮当落地,冲着辛则吼得唾沫星子横飞。
辛则也吓了一跳,脸上那点漫不经心褪得干干净净,连忙好脾气的拱手对着“惊魂未定”的姑娘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姑娘受惊了,都怪我莽撞……”
惊变只在刹那。阿星装作勉强咽会喉头惊呼的样子,飞快扫了眼栾魏掌心的白痕和被捏碎的暗器残片,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却是细弱颤抖:“没……没事,多谢英雄。”
这场生死间的乌龙迅速解决,栾魏一个回身,又要去抓那可能侥幸窜走的小贼。
谁知,一回头,黑瘦小贼许是被栾魏先前的那声怒吼震得一个哆嗦,双脚绊住,怀里的包袱脱手而出。
布帛撕裂声刺耳,里面的东西也哗啦啦撒了一地。
金叶子、几块成色不错的玉佩、一个卷轴……还有,一个约莫一尺方的扁平锦盒,盒盖摔开,里面赫然是一方青翠欲滴的玉石笔洗。想来,这就是盛传的前朝孤品“春山叠翠”。
众人视线皆被那孤零零砸出的笔洗吸引,生怕砸出个好歹。
然而,阿星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那副同时滚落展开的卷轴上。
那是一幅画像。
画中女子一身素衣,立于庭院玉兰树下。墨发如瀑,只有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住些许。她侧着脸,望向远处,眉宇笼着淡淡的清愁。眼神空茫茫的,仿佛透过画纸,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
画卷陈旧,一见便知主人爱惜,时常抚摸观赏。可画工并不算好,至少做不到栩栩如生的地步。只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她的样子。
谁画的她?为何会在盗贼偷窃的物品之中?这画像是混在易太傅丢失的笔洗当中,会是易太傅的吗?
那么,与她又有何关联?
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混乱的脑海。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入皮肉,阿星才勉强撑住脸上惊恐茫然的表情。
“哈,看你还往哪儿跑!”栾魏大步上前,像拎小鸡仔一样将瘫软在地的小贼提溜起来。
辛则则飞快地弯腰去收拾地上的东西,小心翼翼捧起笔洗,又不经意瞟到地上展开的画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似的,“这画上……”
就在这时,整条喧闹的平荧大街,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仿佛有无形的压力降临,驱散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却通体由名贵紫檀木打造的马车,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人群外围。
车前拉车的两匹神骏白马,喷着响鼻,蹄子轻刨青石板,显得有些不耐烦。
马车车帘也并非寻常的布料,而是细密如雾的浅烟罗,影影绰绰透出里面一个端坐的人影。
阿星随看热闹的人群一同投去视线。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白皙的手轻轻揭开。
紧接着,一个穿着月白锦袍的身影,躬身踏了出来。
阳光似乎都偏爱他几分,勾勒着他的轮廓。
墨发用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堪称完美的容颜。
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是极淡的樱色,眼尾天然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本该是温柔多情的模样。然而,他浅色的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琥珀,深邃得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幽寂。
正是当朝太傅,易旷年。
他一下马车,目光掠过被栾魏拎着的小贼,辛则捧着的笔洗,最后,定格在那幅滚落在地的画像上。
辛则暗道果然如此,手中的笔洗顿时弃如敝屣,转头捧起画轴,小跑至易旷年身前,躬身垂手:“主子,东西找回来了。”
栾魏还摸不着头脑,但不妨碍他先给小贼一拳,将其打昏,再站在辛则身边跪下行礼:“主子,人已经抓到。”
易旷年恍若未闻,他驻足停留,视线却穿过人群,望向远处。
辛则捧着画卷,疑惑的跟随易旷年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月白的袍角拂过沾染灰尘的青石地,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原本拥堵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通道,连呼吸都放轻了。
留在原地的栾魏大气不敢出,但还是憨憨的想要挪动膝盖跟过去。
就在此时,易旷年停在了一个女子的跟前。
他在阿星面前三步处停下。
距离近得,阿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其清冽的冷香,混杂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药草苦涩味。
阿星如今对药味很敏感,眸底暗了暗,这是金风玉露散的味道。
易旷年终于开口:“抱歉,叫姑娘受惊了。”
阿星愣了愣,瞧见他一寸寸扫过自己易容后的眉眼,圆润的鼻头,厚实的嘴唇,最后目光定格在她的眼睛上。
阿星这才恍然大悟,想来,易太傅在自己快要被透骨钉射中的时候就到了。
他看见了多少?他又发现了什么?
阿星来不及细想,易旷年又动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抬起手,伸向阿星的脸颊。那修长的手指在秋阳下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带着一股寒意。
阿星全身紧绷,血液凝固,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的本能。
但那只手的目标并非她的脸颊,而是绕过了她的侧脸,极其自然的拂向她耳后一缕被栾魏掌风带起的的鬓发。
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小巧的耳垂,惹得阿星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轻轻颤栗了下。
她的这个部位好像格外敏感。
一丝淡淡的,近乎错觉的笑意掠过他樱色的唇角。
哪怕一个人换了张脸,换了身份,丢失记忆,可身体的本能是骗不了人的。
“姑娘的鬓发乱了。”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点点她耳廓微凉的触感,语调平淡无波,仿佛真的只是撞见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姑娘可是上京人氏?”
阿星强装淡定,伪装着声音:“回太傅大人,小女子是初到上京城,正要,正要去隔壁酒楼吃饭。”声音渐渐颤抖起来:“路过这里,冲撞大人,还请、还请恕罪。”
她疑心易旷年识破了什么。毕竟她故意跌倒,又故意放水不接透骨钉,暗地里搞的小动作身在其中的人察觉不到什么,可旁观者却能一眼清明。
“栾魏。”清冷的声音传来。
顺着两旁人群自觉开出的路,栾魏屁颠屁颠的站起,小跑至易旷年身后,又自觉跪下垂手:“主子。”
“你惊扰了这位姑娘,就由你做东,来请这位姑娘喝茶压惊。”
栾魏及辛则皆不可思议的抬头。前者是心痛,后者是懵圈。
易旷年却不管他们的反应,径直转身,走向马车的方向。
阿星怔在原地,脑海里始终反复横跳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睛。
电光石火间,双眼之后,有一道声音跳了出来:“警告,易旷年危险!”
危险!
为什么危险?
……她丢失的记忆里果真有易旷年的存在!
隔着精妙的□□,阿星缓缓闭眼。
吼吼,易太傅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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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别春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