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拼命,就为了和他置气?
漆少阳很快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他避而不答,目光只是落在她肩头渗血处,眉头微蹙:“阿星,你的伤口裂开了。”
阿星的眼神暗了暗:“无妨。”她的声音恢复了简洁,却多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疏离。
柏浩气站在辕门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孙大夫在他身后,捋着胡须,正在回味阿星的英姿,“奇女子!真乃奇女子也!老夫行医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气魄之人。”
柏浩气没有回应。
她不是素来爱在漆少阳面前,装作柔弱吗?
他目光紧紧追随场中那个浴血而立的身影。
有什么东西,已悄然改变。
“柏副将?”孙大夫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心绪中拉回现实。
柏浩气骤然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严肃。他整了整衣甲,大步走向场中。
“末将柏浩气,参见将军!”他走到漆少阳面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有力:“末将增援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漆少阳亲自扶他起身,看上去并无什么不适:“柏大哥,你已经尽到你该尽的职责了。消息及时传回大营,此次是我判断失误,才遭到狄军的侵袭。”
阿星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一个眼神也没给。
柏浩气心下稍安,又道:“这是您提过的孙大夫,颉罗城如今的圣手。”
“有劳了。”漆少阳点点头,随即看向阿星,语气不容置疑:“阿星,回营以后,先由孙大夫看护你的伤。”
他并不是在吩咐孙大夫,反而顾及着阿星的情绪。
阿星显然是想到了他的打算,她被徐宋清的药方坑害过一次,且幕后黑手指不定就站在这里。抵抗其他大夫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漆少阳的身侧,“唔”了一声,算作同意。
阿星的体质可谓十分强悍。
孙大夫瞧见她的伤势,皮肉之下的白骨都快要凭肉眼可见,先是长吁短叹一番,接着麻利地为她敷药包扎。
那日过后,她只养了两天,就活蹦乱跳的骑马玩去了。
是了,自从柏浩气回营,阿星自觉失忆前应和他有仇,就很少和他作对,自然也少与漆少阳走动。
阿星没心没肺的在大漠跑了将近半月的马,养得愈加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的灵动自然。
偶尔,去马棚牵马,撞见柏浩气,她权当看不见。
这样故作躲避了小半月,阿星还是被逮着了。
昨夜,她收拾包袱,路过主帐之时,听见漆少阳沉稳的声音:“北狄不会善罢甘休,而金尘关易守难攻,更是北边的防线,没道理叫我们这样退去。”
接着是柏浩气的苦口婆心:“世子,颉罗城内的细作拔除不易,城内难得安生了不少。王爷可能是担心北狄趁我们不备,又对这一薄弱点动手。那那时,我们才是真正难以设防。
“……拔营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了。”
阿星悄然离开。
金尘关的营帐如同蜕壳的巨蝉,在朔风中一日日萎缩下去。
漆少阳自风沙中而来:“阿星?”
阿星手中拉着缰绳,稍微用力,勒马停下。她微笑着摸了摸马的脸颊。
并不理漆少阳。
气氛有些微妙。
漆少阳却浑然不知,笑容依旧和煦,落在阿星眼中,便是有些晃眼。
“阿星,我带你去个地方,保准比跑马有意思!”
阿星兴致缺缺:“你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漆少阳一怔,紧张道:“我们就要拔营,整军出发颉罗城。”
这在阿星的意料之中。风沙在她的背后呼啸,她不适地眯了眯眼:“我不管你留柏浩气在身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漆少阳,如果他是我的仇人,等我找回记忆,一定杀了他。”
“我知道。”漆少阳赞赏的笑:“若我是你的仇人,你也一样饶不了我。”
阿星抱着胳膊,不置可否。
“我还知道,今日过后,你就要离开了。”漆少阳自顾自的说:“你有你的事情要办,我不会阻拦你,也没有……阻拦的能力。”
阿星皱眉。
“阿星,我想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朋友吗?
“不,”阿星粲然一笑:“我明明是你的恩人。”
漆少阳一愣,眼底最后一丝紧绷的心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说回正事:“拔营之前,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星耸肩,欣然应允。
背后,捆扎的辎重车列成长龙,蒙尘的旗帜被小心卷起,甲胄碰撞的金属声,取代了往日的操练呼喝。
空气中弥漫着迁徙前特有的燥意,混合着泥土,与浓浓的离愁。
马蹄踏过白日里还喧嚣的营区,扬起细碎的沙尘。
漆少阳没带亲卫,领着安心跟在后的阿星,特意绕开了正在收尾的辎重队,一路向西,朝着远离人烟、更深入戈壁腹地的方向驰去。
夜风渐凉,吹动他玄色的披风和束冠的长发,猎猎作响。
头顶的苍穹,随着远离营火,逐渐显露出它最原始、最浩瀚的容颜——
墨蓝的天鹅绒上,亿万星辰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璀璨得夺目,令人窒息。
阿星不由自主放慢步履,银河横亘,如同对外倾倒泼洒的碎钻长河。
不知不觉,漆少阳也不再加快速度,落了和她并排同行。
最终,在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天斧凿开的赭红色砂岩台地顶端勒住了马。
下方是在星光下泛着银灰色微光的连绵沙丘,一眼望不到边际,落在眼里,犹胜汹涌的波涛之景,只是恰巧凝固了形状。
万籁俱寂,唯有永恒的风,穿梭在嶙峋的怪石间,发出悠远苍凉的呜咽。
“到了!”漆少阳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栓在一块风化的巨石上,朝着阿星伸出手,笑容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献宝般雀跃:“阿星,这是‘观星台’,我两年前发现了这里,取了这个名字。这可比上京城里那些挤满了酸腐文人的破塔强多了!”
避开他的手,阿星自己跃下马背,动作依旧干脆。
她走到悬崖边缘,举目四望。
浩瀚无垠的星空与同样无边无际的沙海,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交融,人在其间,渺小如尘埃。
阿星挑剔道:“我不记得上京有什么塔。”
深深吸了一口清冽干燥的空气,想要平息胸口的郁郁。
半晌,她又轻轻道:“但我永远会记得今夜的观星台。”
漆少阳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仰望着头顶那条最为璀璨的星河玉带。
七颗硕大的主星,悬于北天,勺柄指向,清晰辨认。
“看见那七颗最亮的了吗?”他抬手指向星空,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清晰,“这是北斗七星。少时,爹爹曾同我说过,它主掌生杀予夺,时常引用为死亡来做注解。”
阿星笑言:“这般好的景致,你却说这样扫兴的话。”
漆少阳侧过头,星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目光灼灼,锁住阿星的笑眼,“原先我也不喜欢这话,血腥味太重。”他鼻子皱了皱,一脸丧气:“爹爹被急召回上京,向皇上求告,许我留守金尘关。其实他不知道,我从前偷偷跟来,不是因为好奇贪玩,一直都是因为他在这里。可是,他还是要和我分开。”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阿星不再戏谑玩笑,敛起神情,宁静地听着。
漆少阳喉头滚动,道:“离别的那日,他指着满天的星星耐心地教我辨认。这七颗北斗星,就像近二十年来的金尘关,因为纷争不休,因为血雨不停,我爹在此蹉跎青春,我娘英年早逝。人们似乎总该有去留的理由,又似乎没有。”
这就是失忆的好处,叫一个人做到孑然一身。
啊,也可能没有。
阿星顺着他的视线,径直投向天边那令人心颤的浩瀚星河深处。
她的目光,定格在那柄巨大银勺的勺柄末端,手指一点:“那最末的一颗星,叫做什么?”
漆少阳欣然答道:“嗯,是‘摇光’。”顿了顿,又道:“又名‘破军’星。我爹爹送给我的佩剑,也是这个名字。”
“北斗注死,掠过破军星,指向生门的星钥定然在南。”阿星一本正经的道:“恐怕,生机在南。”
漆少阳不由得侧目,却是撞入阿星那双异常坦然的眼眸里。
漆少阳偶尔怀疑,阿星是否已经恢复记忆,想起了上京的一切,想起她的爱人……或许曾经有过?
而在这个空当,在她失忆,脆弱无助之时,有意的趁虚而入。他是不是,是不是太卑鄙了点?
漆少阳自诩光明磊落,否则不会独身居于金尘关,对北狄的所作所为只守不攻。
然而,打第一眼见到阿星,见到那个躲在他身后偷笑的姑娘,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心底黑暗的想法。
在潜崖底捡到她是命中注定,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
让她留在金尘关,留在他的身边。
“南,是哪里?”漆少阳听见自己这样问。
“金尘关以南,是青州、泸州,再是……上京。”
“哦?”漆少阳仿佛一无所知,饶有兴趣地请教阿星这个有一片空白记忆的人:“原来爹爹给我解释这个典故,就是告诉我,只有上京,才是终结腥风血雨的所在。”
阿星像是没听懂他话中的嘲弄,笑嘻嘻接话道:“那是所有腥风血雨的开始。”
她很高兴。
因为她听懂了。她理解漆少阳的心情,他自小与镇北王分离,就是因为脚下的土地。而今,他甘愿接受守护这里,却又要亲手送走她。
其余的话,不需要说得更清楚。
“再给我介绍下剩下的星星吧!”阿星假意轻松。
“从上往下,依旧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漆少阳面无表情,念道:“它们次序排列,永世不移。”
无论什么时候,漆少阳都是面带笑容,总会叫人忘记他其实久沐鲜血,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将军。
初见漆少阳,他红衣烈烈,如一团炽热的火焰,也恰是最无忧的少年郎。她是说,这样的人,你很容易在肆意江湖遇到,而不是残酷的战场。
阿星终于缓缓地侧过脸庞,愉悦的目光,第一次毫无保留的迎上少年的眼眸。
星光落进她的眼底,揉碎了整条银河。
深吸了一口气。
“漆少阳,”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衡量千钧的力量:“我的名字是阿星。”一指星空:“你看,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即将喷薄而出的话语,所有精心编织的剖白,在这一瞬,显得羸弱无力。
阿星笑盈盈的讨着承诺:“我就要去上京了。你要向我保证,朝天上不会消逝的星星立誓,永不忘记我。”
谁也没有再动。
漆少阳注视着她的笑脸,她右颊小痣因而没入眼尾。
两人就这样僵立在悬崖之巅,头顶是亘古流转的浩瀚星河,脚下是沉睡的万里流沙。
风声呜咽,卷起两人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漆少阳忽而抬起头,大拇指折向里,“我喜欢阿星,于我而言,你就是乱局中的‘生门’。我漆少阳对星起誓,永不背弃。此志不忘,此情不渝。”
哪怕你会违背今夜誓言的初衷。
漆少阳很是坚定。
记忆没什么了不得的。阿星想,丢失的记忆里或许有隽永的幸福,有断断续续的烦恼,却给不了当下属于自己的归途。
她会去上京做个了断,然后,悬于北方。
阿星攫住那双映着星河的眸子,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抱紧了漆少阳。
漆少阳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阿星蹭了蹭胸膛,鼻尖一点点要去够他的脸颊,低低道:“你亲亲我罢。亲我一下,我就不走了。”
心中本是心意相通的喜悦,听见这句话,蓦地,漆少阳心底一阵难过。
她这么快就开始骗他了。
他浅薄的了解之中,阿星是个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上京,她非去不可。
漆少阳侧过头,眼底只有她殷红的嘴唇。
心头霎时被恼怒的火焰填满,但怔愣过后,漆少阳第一时间压制住,轻轻的啄着唇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凝固。
忽然发现我每次写的,都是女孩先表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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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北斗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