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损的拒马歪斜着插在沙土里,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泊铺了满地,零星散落的断剑残刃在惨白的秋阳下反射出道道银光。
营中气氛沉郁,兵卒们沉默着搬运同袍的遗体,并修补破损的营篷。
铁锤敲击木桩的闷响声中,柏浩气踩着风尘仆仆的脚步混了进来。
“是北狄?他们出兵了?”柏浩气的声音难掩焦灼。
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沾满一路疾驰溅起的泥点,向来一丝不苟束在玉冠中的发丝,也散落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身后跟着同样身穿甲胄的数十骑兵,身边,则是一位须发皆白,背着沉重药箱的老人。
从发现狄兵的踪迹,立刻传信回营,再到马不停蹄赶到金尘关。柏浩气丝毫不敢停留。
但结果,似乎和漆少阳一样。他同样没有预料到狄兵的突袭。
“战况如何?”柏浩气又问,语速又快又急。
被他一把抓住的一个路过的士兵表情空白,一看便知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声音有些发颤:“昨日北狄突袭,将军携阿星姑娘共同抗敌……现下二人应在后营校场。”
和阿星?
她的内力竟然恢复了吗?
柏浩气眉头一皱:“你说他们在校场?”
昨日那般惨烈的厮杀,那两人能做到安然无恙,如此才不在帐中静养?
柏浩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多问,示意身边的孙大夫跟上,大步流星便往后营赶去。
而带来的骑兵们,被留在原地,为休整的兵卒们助力。
越靠近校场,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和汗水的气息就越发浓烈。
不知为何,竟还有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传来。
孙大夫打了个冷颤:“柏副将,老朽听着,好像是狼嚎声啊?”
柏浩气心中一凛,手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佩刀。
难道狄贼去而复返,驱狼攻营?
转念一想,若是如此,前营不可能一无所知的。
思及此,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撞开挡路的辕门。
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见惯风浪的守将,瞬间僵立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昨日厮杀惨烈,校场自然也不能免除。
只见,足有十余头毛色灰黄相间的野狼矗立于此,它们皆体型彪悍,正龇着森白獠牙,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绿幽幽的眼眸,在暮色中闪烁着凶残的光芒。
狼群呈一个松散的半圆,将场地中央的两个人影围在核心。
阿星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脸黑了。
营里如今没大夫。阿星自知徐医工死于她手,自己又和医药打过多日的交道,理所当然揽了疗伤救人的责任。
然而连日以来,少了徐医工的打理,医帐的物什不可避免地摆放混乱,摸不清少的东西,或是多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便是前夜偷潜入医帐的阿星,在正经翻抄医方、寻找药草时,都焦头烂额。
而偏偏,还真发现了新问题。
一味止血草药就快要用尽。
彼时,漆少阳一瘸一拐的——他武功毕竟比阿星差上不少,又是可以被当做靶子打的主将,腿部由此受了不轻的伤。漆少阳道:“如今去往附近城镇,或者颉罗城求药已经来不及了。后营校场以后,有一座陡峭的山脉,先前徐医工偶尔会去那里采药。”
阿星听到这话是疑惑的。
这样一片空茫茫的沙漠里,竟然还能有座小山。
漆少阳接着说道:“我先前和徐医工去过几次,由我去采药吧。”
他走了两步,看着全然是强弩之末。
阿星都怕,他从后营回不来了。
于是,她抱着胳膊急跑,抢在他身前,挑剔道:“你别管了。堂堂大将军,也不怕闹得群龙无首。”
漆少阳面无表情。反而有些诙谐。
那时的阿星,根本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不过,在看见校场后的那座“山脉”,她好像有点懂了。
她本意想称呼其为小山,然而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后,怎么咕噜都吐不出口。
阿星一伸手摘掉了要寻的草药,另一只手比划着就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峭壁,气极反笑:“这就是你说的山脉?”
漆少阳一脸无辜:“在这片沙漠里生活的人们从没有见过山,如此陡峭的石壁,就口口相传地夸张了点。”
阿星一惊,漆少阳的腹黑程度远超她想象:“你也一直在沙漠生活?”
漆少阳眨眨眼:“这里如今是我的第二故乡啊。”
阿星呵呵笑,懒得理他。
她不说话,一心顺着山壁采药。
“……阿星,你生气了?”等了一会儿,见包里的草药应该差不多够用了,漆少阳才打破静默的气氛。
还是没应。
阿星给包袱打好结,一抬头,漆世子的视线可怜巴巴的紧追着她。就差对她摇摇尾巴了。
阿星丝毫不怜惜,一手推开他:“我气!我气没直接把你丢进昨天的狄军里,还同情心泛滥帮你采什么破草药!”
一气呵成,全说出来了。
又一次沉默。
漆少阳小心翼翼的抬眼觑她,此时他被阿星发作一通得低了半个身量,就连气势都矮了一截:“我以为你在报救命之恩。”
阿星阴森森的瞪着他。
“呜——呜——”
打断了阿星的发泄。
现身出来的,是一头毛色灰黄相间的戈壁野狼。先是两头闲庭信步,再是三头……四头……
阿星略略扫了一眼,能算上数的,就有十二头。
阿星咬牙,即刻将漆少阳护在身后:“喂,你的第二故乡怎么会有狼的?!”
漆少阳没比她多知道多少:“它们许是被昨日产生的血腥气吸引来的。”
顾不得弄清狼群是为何而来了,阿星将包袱随手塞进了沙壁的一个沙洞,利落的拔出身旁人的佩剑,顺道瞪他一眼:“待在这里。”
柏浩气和孙大夫到达后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的主将大人、世子殿下不知从哪里捡着根硬木棍,脸色苍白的靠在沙壁边。
而阿星手持破军剑,直面狼群锋芒。她身上还穿着昨日染血的灰衣劲装,肩头破碎处露出同样染血的白色里衣,几道包扎的布条在动作间若隐若现。
此刻,她正与一头体型格外雄壮、脖颈处鬃毛炸起、显然是头狼的巨狼对峙。
那只巨狼焦躁地刨动着前爪,腥臭的口涎滴落在干燥的尘土上。
头狼蓦地伏地身体,后腿肌肉绷紧如铁,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灰色闪电,裹挟着腥风,扑向阿星咽喉!
“小心!”柏浩气身后的孙大夫吓得失声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
阿星非但不退,反而迎着扑来的狼影,无畏的踏前一步。
只见她的身体爆发出与其身形完全不符的恐怖力量,双手紧握长剑剑柄,腰身如弓弦般拉满,随即旋身,拧腰,甩臂向后。
“呜……”
破军剑撕裂空气,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呜咽。
看在眼里,都知这一役,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拼搏。
“她……她到底是什么人?”柏浩气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头的阿星看上去并未使全力,甚至趁着这个空挡,迅速飞剑向漆少阳的方向,直愣愣插上他腿边的沙壁。
而她自己,一踢脚边,昨天战后同样未收拾走的木棍,迅猛砸在巨狼再次扑击时张开的吻侧。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这沛然莫御的力量砸得凌空横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外的沙土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挣扎着停下。
仔细看去,它半边脸骨似乎都塌陷下去,口鼻鲜血狂喷。
想要站起,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无法做到,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瞧见此景,原本蠢蠢欲动的狼群,瞬间被这凶悍绝伦的一击震慑,攻势为之一滞,绿油油的眼眸中,之前的凶光也被惊疑和恐惧所取代。
不少野狼甚至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夹紧了尾巴。
然而,震慑只是开始。
阿星看也不看那头重伤倒地的头狼,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面前有退缩之意的狼群。
姑奶奶正好有火没处发泄。
她抬起沾满狼血和木屑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狼群,向下,做了一个极其缓慢却充满压迫感的虚压手势。
“呜……呜……”狼群中响起不安的低鸣。
几头年轻气盛的狼似乎还想龇牙挑衅,但阿星挥棍朝上,还没有踏出一步,那些野兽却又情不自禁的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终于,一头离阿星最近的母狼,伏低了身体,肚皮贴地,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做出了彻底的臣服姿态。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头……整个狼群,在阿星的威压下,纷纷伏倒在地,再不敢抬头直视。
金辉洒在狼挤狼的校场上,勾勒出阿星持棍而立的剪影。
她周身浴血,劲装破碎,却似战神般昂然挺立。
脚下,是匍匐颤抖的狼群。
阿星一派纯良的歪头,挥棍作势要打。
那母狼一步步后退,叼着受伤的巨狼,动作比她更快。十几只狼在一瞬之间消失。
阿星似乎颇为遗憾,这些胆小的狼群,还没狄兵愈战愈勇。
打过一场,阿星心底的火气泄了一半,终于肯回头看过去,饶有兴致地道:“让我想想,你该如何报今日的救命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