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名力士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毫无疑问地,将帐内勉强维持的虚假平和瞬间撕裂。
侍立四周的护卫们眼神骤变,不再是伪装的护院,终于肯露出一点嗜血的锋芒。
几乎是同时,他们悄无声息地向门口,和漆少阳身后的位置挪动,隐隐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帐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烛火疯狂跳跃,光影在每张紧绷的脸庞上扭曲晃动。
漆少阳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阿星眼见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杯,身体虽依旧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坐在那里,但透过缝隙,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搁在膝上的右手,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是一种猛兽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将全身力量绷紧到极致的状态。
想罢,阿星为自己内心的比喻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帐内,漆少阳已经侧头向右,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扫过那四名力士和他们抬着的巨大黑布托盘,最后定格在芸娘覆着轻纱的脸上,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重压:
“芸娘,这是何意?”
漆少阳那句冰冷的质问一经丢出,就在死寂的毡帐里炸开一片令人窒息的寒意。
芸娘一改恭敬谦卑的态度,不慌不忙的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那笑声依旧勾着柔媚的尾韵,此刻停在耳朵里,却像淬了毒的蜜糖,粘稠地裹挟着不加掩饰的得意。
她轻盈地绕过那四名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狰狞力士,和那上蒙着黑布的巨大托盘,走到漆少阳面前,微微欠身,轻纱下眸光流转,“世子爷息怒,想来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才让这些粗鄙东西污了您的眼。”
几名力士面面相觑,静了两秒后,乖觉的抬起托盘原路退出。
而芸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此良夜,枯坐帐中岂不可惜?”看似及时的补救:“不如移步帐外,天高地阔!小女子即刻命人备下篝火美酒,再献上我西地尤胡的胡旋舞助兴,权当给世子压惊赔罪。也让我等草民,瞻仰一番世子爷的绝世风采!”
先前只为试探,漆少阳心知肚明。他眉梢微挑:“胡旋舞?”
脸上冰封的寒意似乎被这提议融化了一丝,重新挂上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明亮笑容,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沉静如渊,“芸娘倒是会安排。本世子久闻胡旋舞姿惊鸿,正想开开眼界。”
阿星适时眨眨眼,她也想瞧瞧。
“世子爷赏光,是我等的福气。”芸娘笑靥如花,侧身引路:“请——”
帐帘再次掀起,肃杀之气被暂时抛在身后。
帐外,营地中心的巨大的篝火堆已被重新拨旺,火舌舔舐着墨蓝色的夜空,将方圆数十丈照得亮如白昼。
临时铺开的厚重波斯地毯上,矮几重新摆放,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
商队众人被驱赶着围拢在火圈之外,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漆少阳在芸娘的陪同下,仍旧坐于主位的左手边。
赤焰驹在不远处焦躁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显然等待已久,正不耐烦。
漆少阳当没听见,事实上,这样热闹的场面,也没几人会关心一匹马的情绪。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将目光投向远处,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攒动地人头、堆叠的货物阴影,以及戈壁那无边的黑暗,仿若真的只是在期待一场精彩的舞蹈。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在这时毫无征兆地炸响。
原始、沉重,带着沙暴狂风的节奏,如同蛮荒巨兽的心跳,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急促的羯鼓、清脆的手鼓、悠扬的皮鼓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张令人血脉偾张的声网。
漆少阳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指尖就这样轻微地、跟随节奏有序地敲击着。颇为享受的模样。
见他如此,芸娘不动声色的也放松了姿态。
火光跳跃的中央,八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旋风般卷入场中。
她们身着金红相间的薄纱舞衣,赤足上场,足踝和手腕上缠绕着缀满细碎银铃的链子。
随着疾如骤雨的鼓点,她们开始急速旋转。
宽大的裙摆如同瞬间怒放的火焰之花,层层叠叠飞扬开来,在灼热的空气中划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
然而,就在其中一个舞姬以极其高难度的“流云风眷”之姿,高速旋转至篝火最明亮处,她身体后仰,双臂如翼般展开,裙裾几乎完全水平铺平的刹那——
火光,毫无保留地映亮了她的脸。
薄纱因剧烈的旋转和仰头的动作滑落了一角,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挺秀的鼻梁,以及那双……在大营中无数次凝望过的眼睛。漆少阳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那双眼睛深处,不再是几日间或混沌或伪装的老朽,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摧残光芒,如同夜空中最冷的星子。锐利,带着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
是她!阿星!
漆少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杯被他无意识捏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先前见她时,她还是伤痕累累,一言不合又纵马离去。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以这样惊心动魄的方式,出现在龙潭虎穴的中心。
阿星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换上服装,混入舞姬的行列,她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能完美融入胡旋舞的舞姿。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但来不及细想。她旋身、回眸、薄纱重新覆上,遮住了惊世的容颜,再次融入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胡璇之阵。
只是,一直紧盯着漆少阳位子的她,方才已经和他对视上。
不可避免的暴露,让阿星在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的鼓点中,意外的绊了一脚。
但她还是很好的调整看过来。
这一个小意外,谁也不能注意到。
芸娘恰在此刻,离开上座,悄无声息走近了漆少阳一米左右的位置。轻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目光紧紧锁着场中有意靠近这个方向的几名舞姬。
几名舞姬的舞动,似乎脱离了队列。尤其是阿星,她的身影再次如同离弦之箭,高速旋向了漆少阳。
这一次,她的方向无比精准,距离也拉近到极限。
就在她的身体旋转至与漆少阳近乎平行,两人视线在空中猛烈碰撞的千钧一发之际——
阿星旋舞的右臂以一个极其自然,如同舞姿眼神的动作,猛地向外一甩!
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在火光下却骤然闪过一星幽蓝寒芒的针影,撕裂空气,发出微不可闻的尖啸,直刺漆少阳毫无防备的咽喉。
快、准、狠,带着一击必杀的决然。
“世子小心!”芸娘惊骇欲绝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充满了“意外”的恐慌。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立判的瞬间。
漆少阳动了。
他放在膝上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抬起。但目标,并非格挡那射向自己咽喉的暗针。
他的拇指,在腰间软剑末端,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上,狠狠一按。
“咻——!!”
一道凄厉到足以撕裂所有人耳膜,穿透所有鼓点喧嚣的尖利鸣镝声,如同九幽厉鬼的嚎叫,骤然炸响在篝火通明的营地上空。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恐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又被狠狠砸碎。
刺向漆少阳咽喉的那点幽蓝寒芒,在距离他皮肤不足一寸的地方,被另一道从斜刺里闪电般射出的、更细小的乌光精准无比地撞飞,叮当一声轻响,没入厚厚的地毯。
是阿星左手指尖弹出的另一枚钢针。
她眼眸毅然,面纱之下,轻轻咧开嘴。
而漆少阳射出的那枚鸣镝,带着刺耳的尖啸,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在所有人手足无措的瞬间,精准无比地射中了独自站在对面的,眼神阴鸷的蒙特。
鸣镝狠狠钉入蒙特心脏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他带得踉跄后退。
剧痛,让这个凶悍的武士,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有刺客!”漆少阳装模作样地怒吼,在鸣镝余音未绝时已然炸开。
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矮几,酒水菜肴四溅。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不退反进,目标直指向那因受到攻击而身体倒地的蒙特。
想要继续射出第二箭。
但第一箭,说到底,是因为众人的注意力被当时的阿星吸引,才让漆少阳得手。
“杀了他!”
芸娘冲出,痛苦的抱住倒下蒙特。当即一声令下,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扭曲变形。
她的杀心,直指漆少阳。
她的命令,令商队的护卫如梦初醒,狂吼着拔出隐藏的弯刀,扑向漆少阳。
篝火疯狂跳跃,映照着无数张扭曲的面孔。
漆少阳当机立断,改变方向,解开赤焰驹的缰绳,翻身跳了上去。
见芸娘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阿星也动了。
她足尖在旋转的余势中猛的一点地毯,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又似离弦的劲弩,不客气地持续挥针对向蒙特。接着扭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两个扑向漆少阳的护卫之间穿了过去。
她的动作快得,只徒留一道金红色的残影。
即便芸娘有了防范,甚至不惜以身挡在蒙特身前,左臂剐了两针的情况下,蒙特的背部仍旧深深种下了三枚钢针。
而漆少阳正一剑劈开一名挡路的护卫,眼角余光,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毫不犹豫,身体向侧面一让,同时闪电般向后探出:“上来!”
身后是杀红眼的北狄精锐,阿星很清楚,留在这里,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她没有停留,在混乱的刀光和人影中,抓住了漆少阳伸出的手。
触手,便是寒夜中独有的热源。
借着拉力,阿星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在了漆少阳身后的马背上。
“抱紧了!”漆少阳头也不回的暴喝一声,右手抽出腰间软剑,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荡开侧面劈来的一刀。左手狠狠一勒缰绳。
赤焰驹四蹄翻腾,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漆少阳在席宴中已经观察好的,营地西侧相对薄弱的货物堆方向狂奔。
“拦住他们!放箭,快放箭!”身后芸娘目眦欲裂,紧抱着蒙特的同时,又大声呼喊:“徐宋清,把徐宋清找来!”
可惜太过混乱,想找一个大活人可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死人。
几名反应过来的弓箭手仓促举弓,但还是因为在场情势,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破空而去,不是射偏,就是被漆少阳挥剑格开,徒劳钉在货物上。
阿星环抱住漆少阳的腰。随着马儿在狭小的通道穿过。
上一次被横腰抱走,她尚且意识不清,立场不明。
这晚,她与他击中同一个目标,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