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沙砾,抽打粗糙的帐篷布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篝火在巨大的石圈里跳跃,映着往来人影瞳瞳,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数不清的驼马货物堆叠成沉默的剪影。
空气里混杂着尘土、牲畜、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寂静之下,一阵尖锐的、拥有某种特殊节奏的驼铃声,陡然从营地东侧响起急促地敲碎了夜的沉闷。
这并非是商队惯常使用的信号。众人心知肚明。
几乎就在铃声落下的瞬间,营地边缘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暴烈的马嘶!
啼声如雷,撕开夜色,一道赤红如血的影子挟着无匹的冲势,狠狠撞破了两处外围简陋的拒马。
木屑纷飞。
“在下漆少阳,路过宝地,还望能施舍些食物。”
清朗的声音,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如同利剑般劈开营地的沉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火光映照下,赤焰驹高高扬起前蹄,鬃毛飞扬如燃烧的旗帜。
马背上的青年,一身红色锦缎,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快要与火光融为一体。
他勒住马,目光炯炯,面对一众或惊惶,或阴沉,总之是不怀好意打量的面孔,脸上仍旧带挂着一丝惯常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明亮的笑容。
“漆少阳?那不是颉罗城的守城将领吗?”营地中有人失声惊呼,接着是不再掩饰的疾呼,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片混乱的低语。
任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漆少阳不动如山。
混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迅速扩散,又在无形的压制下,被强行按捺下去。
商队领头人,蒙特理所应当的站了出来:“可是镇北王世子,颉罗城漆将军?”
他们倒是实诚,没有假装不认识他。
漆少阳还未回答,商队护卫们的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气氛绷紧如满弓之弦,只待一声令下,便是血溅五步。
漆少阳仿佛感受不到似的:“正是!只是我此刻并非为公务而来,不过未尝果腹,讨碗水喝!”
谁会相信他这话?
众人皆知,单凭身份而言,面前的人就留不得。
蒙特心知肚明,正要再次开口,却被先声夺人:“世子殿下说笑了,您大驾光临,怎能只献一碗水。”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身影轻盈地闪了出来。
身段窈窕,面覆轻纱,遮去了大半容颜,只留下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在外。人群被无形的力量分开。女子行走间环佩轻响,带着独有的异域风情。
她的声音如同月下流淌的清泉,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
走到赤鬃马近前,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柔弱无依。
“小女子芸娘,乃此商队管事。手下人粗鄙,惊扰了世子,万望恕罪。”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更显得楚楚可怜,“荒漠苦寒,世子爷一路辛苦。若不嫌弃营帐简陋,还请赏光移步主帐,容小女子奉上薄酒一杯,压压惊,也……也算是赔罪。”
漆少阳的目光落在“芸娘”身上。他只在颉罗城城门口见过商队人一面,当时这女子很不起眼,若要问管事的,原先站出来的蒙特才像。柏浩气带回来的消息里,也是这么说的。
他并未立刻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明亮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沙凉的审视意味。
赤焰驹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沙石,打着响鼻。沉默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每一颗高高悬起的心。
“哦,赔罪?”漆少阳终于开口,尾音上扬,带着点玩味:“这阵仗,倒像是本世子闯了龙潭虎穴。”
“世子言重了。”比起表面显露出的尊敬,芸娘更像是无名的求生欲作祟:“我等赶路至今,这荒漠中处处都是险情,尤其在这夜晚……所以我想,我这些愚钝的兄弟才会在第一时间生出护卫自己的想法,实在无意冲撞世子。”
这件事本质上可大可小。
漆少阳再一次扫视商队的那些护卫,他们依旧按着刀柄,眼神闪烁,他又回看向芸娘,注意到她低垂的头颅。
忽地朗声一笑,那笑声清越,瞬间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哈哈哈,好!既然芸娘如此盛情,若我再推辞,倒显得我小气了!”漆少阳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请!”
他大步流星地随着芸娘走向主帐,步伐稳定,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帐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与外界的肃杀寒冷判若两个世界。
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酒气和烤肉的脂香弥漫在空气中。
漆少阳极力被奉于上座,他百般不愿,“芸娘何必如此,哪有客人坐主位的道理?”遂选了个上座的左手位置,泰然坐下,脸上始终挂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上铺厚厚绒毯的矮几,暗自观察着周遭。
与他遥遥正对坐着的,是险些被当成管事发言人的蒙特。
“世子殿下,请尝尝这‘琥珀光’,产自我尤胡极北之地的珍酿,窖藏三十年,甘醇无比,最是暖身。”芸娘位于上座,声音隔着轻纱传来,温软得如同情人耳语。
这是阿星头一回听见轻纱女子的声音。
杀了徐宋清以后,阿星想着漆少阳已到,大营中想来会持续混乱一阵,一时注意不到她也正常。故麻利地拖着徐宋清咽气的尸体埋进了货堆里。
隔壁的主帐也恰巧在这时发出了声响。
阿星当即贴着帐篷和货物的阴影,如同最灵活的沙鼠,无声而迅疾地移动,绕到了主帐后方。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道缝隙。
在一个被巨大货箱巧妙遮掩的角落,她找到了一处帆布接缝的微小裂口。矮下身,将眼睛贴了上去。
营帐内的景物一览无遗,也
听到漆少阳唤她芸娘。
她猜得果真不错。
这一路上,为商队发言人、带领商队和她对峙的人,看似都是蒙特,实则他处处受到掣肘,而背后之人,就是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覆面纱的女人。
而他们都听命于四皇子。
身为潜伏于上京城的暗桩,她自然归为二皇子一脉,这便是她不能取信于商队众人的原因。即便她亮出自己北狄人的身份。
那日他们假意接纳她,暗地里却要赶尽杀绝,极有可能是因为商队中有二皇子的眼线。若在白日动手,会被抓到兄弟残杀的把柄。
更不巧的是,徐宋清的出现。
徐宋清身为北狄细作,潜伏于大梁军营,长年听命于二皇子,一朝□□被识破,已经因上京城暗桩一事焦头烂额的二皇子保不住他,走投无路,投靠了四皇子。
这样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不会不比她方便。
那么想要借助四皇子的力量,她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四皇子在徐宋清和她之间做选择,而是给四皇子留下唯一一个正确的答案。
并且……她透过那道缝隙,将视线重新投向了内里。
漆少阳似乎浑不在意,笑着举杯,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那动作豪迈,透着少年将军的爽利,杯底亮给一圈人看:“好酒,果然暖身!”
芸娘似乎松了口气,眼波流转,边饮边道:“世子爷喜欢就好。请再尝尝这‘冰魄玉露羹’,要用雪山寒潭的冰水镇过,最是清冽爽口,解腻消乏。”
她轻轻击掌。两名侍从无声地端上一只冰裂纹青瓷盖碗,揭开碗盖,一股带着薄荷般凉意的清甜气息弥漫开来。碗中是半透明的羹体,点缀着细碎的不知名花瓣,在灯光下宛如流动的水晶。
漆少阳从善如流,拿起汤匙,饶有兴致地搅动碗中晶莹的羹汤。这回却不着急下肚,反而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碗沿,仿佛穿透了毡帐厚重的壁毯,投向那无边的黑暗:“这戈壁夜寒,商队扎营不易。看芸娘调度有方,手下也多是精悍之辈,想来生意遍布梁、胡、狄,都已是绰绰有余。”
芸娘谦逊道:“世子谬赞。”
“瞧商队的方向,也不像是穿过金尘关向西,反而是更北的方向。”漆少阳不慌不忙的补充。
金尘关的北面……除了北狄,还能有哪里?
芸娘柔顺的点头:“北狄地处偏北,物资短缺,生意总是好做。只是近年来与我大梁交恶,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身份如此,和北狄人打交道,便要万万小心谨慎。”
感叹地真情实意,漆少阳赞许点头。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气氛在芸娘刻意的逢迎,和漆少阳看似放松实则步步紧逼的试探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
然而,这平静的海面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芸娘再次轻轻击掌,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世子殿下,作为大轴的荤腥来了,请您品鉴。”
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
进来的不是侍从,而是四个身高九尺,如同铁塔般的巨汉!
四人皆**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脸上涂抹着狰狞的靛蓝色油彩,眼神凶戾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们抬着一个巨大的、蒙着黑布的托盘,沉重的脚步踏在厚毯上,“哐当”一声发出闷响。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生肉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帐内的酒香脂粉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