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破晓。
驼铃声在风中飘摇,长队蜿蜒如蛇。
阿星披着一袭破旧灰袍,佝偻着腰,背上新驮了个药篓。
仍旧是那个瘦弱药贩的模样。
她顺着方向,算出商队行进至北狄。如今一看,果真不错。
“咦,这人又回来了……”商队护卫低声嘀咕。
阿星干笑两声,弯腰拱手:“昨日匆忙之间,不慎走散,半夜才寻了回来,差点就客死荒漠。多亏天眷,还能跟上诸位。”
她确是半夜跟上商队,然后乘着夜色正浓,跟着睡了半宿。
这里的动静很快惊扰到了其他人。
商队领头人眯起眼打量了她一眼,满脸笑意,却未置可否,只吩咐人让出个位置。只是那笑意之下,眼神里分明多了几分打量与冷意。
阿星自然察觉,但她既有把握用这个身份回来,就更不担心这微末的一眼。
“老瘦驴,”一名高鼻深目的护卫在这时冷声开口,手按刀柄:“你昨日在混乱中去了哪?怎么今夜又回来了?”
“昨夜动静那样大。我这人一向胆子小,想着逃开几步,不小心却遇见了沙暴,幸亏是我命大,才能见到各位。”
护卫冷哼:“说得轻巧!昨夜那群大梁暴徒将我们围堵得水泄不通,你靠什么本事突出重围?后来遇上沙暴,又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阿星讪讪:“或许是因为我骑走了那匹马,得到了莫大的益处。”
失而复得的骏马恰在此时仰天嘶气,蹄子不耐的晃动。
较远处的那位纱衣女子已经换上了绸缎,将脖颈及以下的部位捂得严严实实。
火光下,她端坐车中,面纱遮面,纤细身影剪影般静止不动。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一顿。
没有言语。
商队的护卫们心照不宣,其中两个率先发难阿星的脱离队伍,去安抚那匹骏马。
领头的胡商忽而拦住阿星的步伐,他即刻转变了态度。
“那匹骏马认主,轻易不许人前行。昨夜你竟能临危不乱,砍断牵马的麻绳,冲出重围。我却不知,这也是你的运气所在?”
当时的情势混乱,阿星只要交代她是稀里糊涂被马儿驮走的即可。这也是她原本要说的话。
可她沉默片刻,偏改变了主意。
阿星忽咳出几声,佝偻的脊背缓缓挺直了一点,目光阴冷地扫过在场众人。
“在那种情况下,我自认为是唯一的出路。”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凌厉,“我在半路出逃,又吸引了不少追兵。那些愚蠢的梁士兵自然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你们也可将全部罪名推在我的身上,让我一人承担勾结狄人的骂名,名正言顺地脱身。”
“身正不怕影子斜,”领头人哼道:“昨日那些士兵总也查不到更多,就算没有你,也得乖乖放了我们。”
事实上,昨日的情形,真如阿星所言。他以三寸不烂之舌,将失魂叶一事推脱到了阿星这个药贩的身上,诉说自己是误信于人、多么可怜见地的形象。
他死鸭子嘴硬,不妨碍阿星继续说下去。
她道:“狄梁二国争执不休,那些野蛮的梁人有的是心计和手段给咱们泼脏水。在金尘关内,梁人的地界,被千里迢迢追踪行迹,他们怎可能轻易放过人。
“而我豁出性命,帮各位甩掉梁人,也不过是因为我也痛恨那群道貌岸然之徒。”
“痛恨?”商队中爆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我说过,狄梁不睦已久。”阿星拿出了那枚藏在怀里已久的银镖,上刻的‘狄’字熠熠生辉。她站姿如松:“作为部落安插在梁的细作,混迹梁都上京城,传递情报。我没必要站在我们狄国的对立面。”
冷兵器出鞘的声音意外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动作。形成敌对的情势。
“小子,你不怕我们杀了你?”还是商队领头人的声音。
阿星自然不惧:“为何要杀我?我们同样归属狄国,同样效忠我国陛下。”她走近一步,对面按兵不动的人就退后一步:“究竟要杀谁,你们都想清楚!”
火堆“噼啪”炸响,夜风似乎都停了半瞬。
胡商们互相对视,原本森然的杀意反而收敛了几分。
领头人皱着眉,似有疑虑,始终没有表态。
眼前人的胆子太大,二话不说揭穿他们的身份不说,更是将他自己的底牌也摊了出来。
领头人忽而看向队伍中央的帷幕车辕。
车帘下,轻纱女子白衣如雪,一如既往静默。
她身旁的护卫低声言语,女子并未作声,只抬起一只纤长的手,微微摆动。
护卫立刻退开几步,刀锋暂且收起。
领头人会意,对天长笑:“哈哈哈,兄弟又何必动怒——你对我们有恩,我们怎会杀你?”
“只我一人,对你们有兵有人,训练有素的队伍,我本就讨不得什么便宜。”阿星哼笑。
故而,更没有什么必要冒充狄人身份行骗。
领头人摇摇头:“我狄国暗兵处细作无数,暗网层层向上,这才慎之又慎。一时无法辨别身份,还望兄弟莫怪。”
领头人敛起眼神里的凶光,“兄弟方才说,是从上京而来?”
阿星点头称是。
“上个月,我听复命的同僚说过,梁国的太傅易旷年大难不死,但此子不死,我狄国举步维艰。故而筹谋刺杀良久,盼望一举多得,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太傅?
这个名字,她听徐医工提过,可不就是那个中了失魂叶之毒的倒霉蛋?
看来,狄国将之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阿星装模作样的回想:“确有此事,那狗贼未死成,是我的一大心事。”
领头人接道:“自从行动失败,上京城大肆搜捕城中情报信息,暗兵处不得已,便一步步退出部署。”
退出上京?
莫非,她就是在跟随暗兵处撤离时,遇见了漆少阳?
她为何会在山崖底下醒来?
等等,漆少阳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阿星在心底摇摇头,且拼凑全了北狄的信息,再做打算。
眨眨眼:“可惜我们几人,在撤离上京的半路上,遇见了离京的漆少阳。除我以外,皆丢了性命。”
“什么?!”人群中爆发一阵咬牙切齿的憎恨声。果然,在这种场合,只要提到漆少阳,就能吸引绝大部分的火力。比那个倒霉蛋太傅更有效用。
“兄弟不知,这漆少阳在金尘关内一驻扎便是三年,比他老子还要手段老辣,剿灭了我们不知多少弟兄。”待绝大多数人平复了愤怒,领头人才按着阿星肩头,“可是要回去复命?”
按着她肩头的力道不弱,阿星不懂但点头:“我和漆少阳不共戴天,一定要为兄弟们报仇!”
“对,报仇!”暴怒的情绪轻轻松松地被阿星挑起。
见此,阿星心口得以放松。
但愿她今晚的决定没错。
夜渐深,营地陷入静谧。
阿星半闭着眼,心里却没有片刻安宁。
她如今失忆的状态,进入北狄又能翻出什么样的天?
无非是在一个曾经熟悉的环境自圆其说。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逼近。阿星指尖微颤,不能更清晰地将其和灰堆声分开。
叮的一声,短刃格住匕首。火星飞溅,阿星蓦地跳开,手握那把唯一的护身符,直视眼前的黑衣人。
在北狄的营地,有谁能刺杀她?
阿星奋战之际,浑然不知,静悄悄的空地上,又跳出六七个同样黑衣蒙面穿着的刀客。
“杀了他,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这个空当,她能回去哪里?
自然是北狄!
阿星一怔,这些人要她不能回北狄,会和她先前坦白身份有关吗?
这样愣神的刹那,肩头被一刀划开血痕,随之灼热,一股冷意袭上经脉。
“可恶……是毒……”
阿星还有胆子叫停:“当初是你们截杀了我,而不是漆少阳?”
黑衣人不答,只挥刀再攻,杀意森然。
没得到回答,不妨碍阿星的脑子越来越乱。
她曾经以为北狄会是她的所求,但那枚银镖从何而来,尚未可知罢了。
风声呼啸,她狂傲冷笑。
阿星猛地翻身而起,袖中短刃疾舞,点点火星如落雨。体内一发不可收拾的毒素让她身子沉重,她意识到,只有率先借助狠劲,才能搏出生机。
黑衣们被逼退,阿星寻找到时机,扑向夜幕,身影在风沙间渐渐远去。
围拢成半圆圈的黑衣还要再追,一道男声响起:“废物!”
隔着面纱,目光深深注视着阿星离去的背影。
身旁的随从作揖:“您不必担心,我们做了万全准备,已在刀上抹毒,那人必死无疑。”
定睛一看,从黑暗里走到黑衣人面前的,可不就是安静如斯的轻纱胡姬。
“照他所说,刺杀易旷年败退一事,二哥一时半会儿还为此焦头烂额,不知我插了手。”胡姬粗暴的一扯脸上覆纱,冷冽的眼神看向身旁人:“这可都是你的好计策。设计二哥刺杀易旷年一事全盘皆输,又提议借机清剿暗兵处在上京的势力,美名其曰砍掉二哥的左膀右臂。可现如今呢?二哥的势力仍旧稳固,反而你办事不力,就连给梁人军营下毒这种小事都干不好!”
“殿下恕罪!”随从拜倒脚下:“如今二皇子因上京暗兵处全军覆没一事惹怒大王,他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一旦收到漆少阳重返颉罗城的消息,以他如今急功近利的态度,必然会不顾一切亲临颉罗城大兴暗杀。可说到底,这样一个大活人消失在茫茫大漠上,也保不齐是谁做的……”
他口中的殿下在暗影里幽幽闪烁,“漆少阳大张旗鼓回到颉罗城已是定局,如此张扬的人,杀个皇子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呀……”
他放肆的笑,丝毫没有算上,自己也是他口里中,不费吹灰之力砍杀的皇子——
而阿星,她捂着伤口,在夜色里踉跄奔逃,心头一片混乱。
马蹄声轰鸣,火光如流星劈开夜幕。
阿星单膝跪地,只见数十铁骑疾驰而来,为首一骑白衣翻飞,正是漆少阳。
此刻的她,满身血迹,顶着药贩的伪装,比昨夜还要狼狈不堪。偏偏漆少阳目光如炬,一眼就盯住了她。
“是他!”跟着他的将士怒生喝道:“昨夜便是他纵马逃开了商队!”
漆少阳抬手示意,骑马徐徐逼近。他眉眼间的温润光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与凌厉。
火光映照下,他的声音清晰传来:“老伯,昨夜,商队中人坚称失魂叶一事,他们皆不清楚。而商队之中,只有你一个中途插入的药贩。你通医理,又在正常巡查时半道奔离,何以有种种可疑之处?”
毒素在缓慢地蔓延全身,阿星喉头发紧。她想开口辩解,可漆少阳的眼神如烈日一般,直逼她心底隐秘的角落。
“你究竟是何身份?”漆少阳低声质问:“如何又这般伤势?”
终于是来了吗,原来他对待北狄细作,是这般模样。
夜风呼啸,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与漆少阳的目光相交。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冷冽,道:“你不必知道!”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闪,捞出怀里的手绢,便打了过去。
手绢散开,原来里面包着的,都是枝叶俱全的失魂叶!
劲风摇摆,阿星头也不回,飒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