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守夜的伙计猛地惊醒,握起腰刀。火光摇曳间,数道铁甲身影自夜幕中奔来,刀枪反射冷光,马蹄踏碎了细凉的夜。
夜幕中玄甲闪耀,宛如一道燃烧的烈日。
“梁军——!”有人低声惊呼。
阿星也不肯继续装睡了。
她往里退,随着被收拢的包围圈,镇静隐去身形。
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军士们已将商队团团围住。
柏浩气黑甲映火,眼神凌厉。
“奉大将军令,盘查商队!”柏浩气勒住缰绳,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冷硬。
商队的首领强作镇定,迎上前笑道:“将军,白日已经查过,所运不过寻常药材布匹,为何还要……”
柏浩气冷笑一声打断,不答,却是抬手一挥,十余名将士分散开来,火把照亮一袋袋货物。
篝火旁,药香更盛。
阿星心口仿佛被利刃攫紧,指尖微颤。
已经来不及细想,漆少阳为何迟迟未现身。
一名将士抽出长刀,戳开麻袋。药叶翻涌间,那股苦涩的气息顿时浓烈数倍。火光下,碧青叶片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阿星曾听徐医工声情并茂的谈过,失魂叶的叶片无需动作,光碾碎已是剧毒。
那将士继续用刀,抽出一片叶片,毫不犹豫的扯出腰间水囊,一口咽在嘴里,‘噗’地又往外喷。
叶片蔫蔫的,呈靛青色。
阿星两眼一眯,这是她的方法。
“报——的确是失魂叶!”那将士跪下回话。
霎时,气氛骤凝。
柏浩气双目一冷,刀锋外转,抵在领头的男人喉头:“说!你们与北狄有何干系,运送失魂叶此等毒物又是为何?”
男人脸色煞白,岂敢承认,便是一个劲儿的叫屈:“大人这是冤枉小人了!小的从不认识什么失魂叶,这些可都是寻常草药,被人混入也未可知啊!
“更何况,白日里盘查之时,我们商队哪里有这等毒物,即便是如今放在我眼前,也是一概认不得的啊!”
“这便是诡异之处。”柏浩气露出阿星记忆里他绝没有过的微笑,顺着领头胡商道。
突的,柏浩气大喝:“放屁!混入?你们的货色里凭空出现了之前不曾有的东西,又是谁敢动?物证明明白白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柏浩气深恶痛绝,铁骑环绕,将众人牢牢困住。
这才是她认识的柏浩气。
这种关头,阿星还有嘲弄的心思。
只是下一刻,她便笑不出来了。
柏浩气下令将商队中人团团围住,胡商领头人见事态已然阻止不得,认命似的朝里方向瞟了一眼,不再说话。
大梁的将士开始逐一盘查商队中人身份。
火把渐渐逼近阿星所在的角落。
她猜出两分,商队与北狄有所牵扯,可这么大胆的私藏失魂叶,未免百密一疏。因此,阿星不信商队没有后招。
卷入此事,被打为北狄细作,她还可以靠商队的后手挣脱。
但问题是,她易容在此,身份不明。
是经不住盘问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火光逼近眼前的刹那,她猛地起身,提着的药箱听声而倒。阿星借着空隙,挥出两掌,掌心骤然一抹寒芒闪出,疾若惊雷。
“是刺客!”几声惊呼炸开。
混乱骤起。
阿星要的就是这个时机。她身形轻灵,趁乱扑向前方的高头骏马。那是先前那位轻纱女子的坐骑,她在沙漠路途中改换了骆驼,这匹马却一路牵着跟到了这里。鞍缰俱全,倒是便宜了阿星。
柏浩气眼清目明,指着阿星的方向:“拦住她!”
数名将士扑来,刀光疾落。阿星见势不妙,双臂一振,借力翻身,险险避过刀锋,紧接着,反手甩出袖中短刃,果断斩断马缰。骏马受惊,在人群中长嘶一声,前蹄高扬。
她却不管,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双腿一夹,疾驰而去。沙砾飞溅,火光被远远抛在身后。
喊杀声起,身后铁蹄追逐,夜色中卷起满天烟尘。
箭矢破空,呼啸着擦过耳畔。沙尘在马蹄下炸开。
阿星衣袖被割裂,臂膀火辣辣作痛。可她咬紧牙关,丝毫不敢停歇。
夜风扑面,却不及她心头的凉意。
她清楚,这一逃,这个身份在大梁当中,更加做不得好。
来不及细想,甫一冲出商队包围,沙丘之后,另一道马蹄声突然响起。
火光未至,月色清辉下,一道白马缓缓而来。
白马上坐着的,猎猎红衣如将升的骄阳,神采飞扬,眉目清朗。
果然,柏浩气在前搜查,他则于后堵截前路。
阿星头脑转得飞快,她受了伤,不好动手。只能祈祷漆少阳不会杀她而后快。
想至此,她一勒缰绳,翻身跳下,落至沙丘时,发出不小的动静。明显能感受到,因为这动静,马儿的踢踏声也交错了起来。
阿星想到,应是她的马向前奔去,惊扰了漆少阳。
真是个厉害家伙。
趁这个空挡,她从怀里取出银针与卸膏,飞快将身上伪装卸去。接着便是脱外袍,流血的伤口小部分结了痂,却眼也不眨,仿佛没有痛觉似的,撕落下来。
做完这些,阿星喘着粗气,半闭着眼睛靠坐在沙丘后。
似乎,她每每见到漆少阳,总是这样的狼狈样。
不知为何,阿星被这样的想法逗笑,唇角慢慢溢出笑容。
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他逆风而笑,眉眼如朝阳般灿烂。
但见到她,他面部表情好像凝滞了一瞬。
阿星确信,那不是错觉。
“阿星,阿星?”漆少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眼神先是惊讶,继而便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阿星扭过头去,见到是他,故作错愕,眼神闪过一抹迟疑,随即低声道:“世子殿下,好久不见。”
漆少阳不太自在,但他转而又蹲在阿星眼前,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果然是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世子很高兴?”阿星承认,她的反应冷淡得剌人心魄:“世子几次碰上狼狈的我,也不知是有缘红线牵,还是一段孽缘。”
“那自然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漆少阳的眼神真挚而锐利:“阿星,光是你救我部下将士们的性命,我就已是无以为报了。”
阿星心口一窒,脸色微微变了:“救了?”
她按下了漆少阳将要触碰到她伤口的手。
她救下了那些人。
“你受伤了,先随我回去疗伤。”那是道箭伤,在胳膊一侧留下了手指长度相当的箭痕。
漆少阳叹息一声,目光却灼灼:“话也不能这么说,就在你离开大营后,我与徐医工,还有柏浩气,将你留下的草药,按方子一一喂给了将士们,再经过调理,最后就连马也没死一匹。”
但现在,马上就要死人了。
阿星喉头一紧,勉强开口:“那只是巧合……”
漆少阳麻利的扯下他衣裳的一角,简单的为阿星进行止血包扎。
意料之外的是,阿星全程一声不吭,
漆少阳微微一笑,眼神深处划过一抹探究:“巧合?姑娘,你知不知道,大梁中人,能解失魂叶之毒寥寥无几?否则曾经也不会传出易太傅的丧事。”
是啊,寥寥无几。
她见漆少阳为她处处暗怼柏浩气,憋着一口气解毒失魂叶。
待想清其中利害关系,便回味出“进一步解开毒,被当成北狄细作重点看护,是死;退一步解毒失败,立即被打为来历不明的外来人,还是死。”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种荒谬与无力,令她胸口堵得发闷。
“所以,”她低声道,声音透着一丝冷意:“世子是认为我与北狄有干系?”
她不愿瞧他。
漆少阳一怔,随即摇头,眼神真切:“我没有这个想法。但姑娘,我确实从不知你的身份。你若真是北狄人,怎会救我大梁将士?你若不是,又怎会懂得解毒之法?”
阿星咬紧牙关,觉得这世间万物处处在与她计较。
漆少阳并未全然将她定罪,但这种模棱两可,比起直接的敌意更叫人难以承受。她低垂双眸:“我是谁,不必你管。大梁和北狄两国又有何纠纷,皆与我无关。”
漆少阳听得云里雾里,她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夜风猎猎。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甚至,他的手还搭在她的伤口上,却似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深渊。
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阿星嗤之以鼻,你想知道我是谁,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阿星忽然觉得没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忆,不知道身份立场,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无身伴亲人。
偏偏,一睁眼,见到的是漆少阳。
“漆少阳,”她又开口,“下次见到我,别这么好心了。”
最好开门见山,做个立场相对的仇人。然后,让我一箭杀了你。
甩开漆少阳,阿星忍着阵痛,还是抬起受伤的臂膀,走向前面被漆少阳勒停的骏马,背影冷峭决绝。
漆少阳伸手,终究没能拦下。任她翻身上马,高高在上的俯视道:“漆大将军,就此别过。”
她救大梁将士们一命,他解她于危难中,就当两清了罢。
说罢,阿星纵马前行,驰骋在无尽的沙漠中,却是感到五味杂陈。
片刻,她眼神黯淡:“北狄——”
当真是她的归处吗?
风声浩荡,孤身一骑,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