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枰溪镇时已是仲夏,这段时日来,鹃鸟马不停蹄的向东,酽白在后不停歇的追赶。
为着节省开支,她多宿于乡野荒林,一路难免有诸多不方便,好好的姑娘如今平白多了份野人的糙感。
其实,像她这般盛名在外的捉妖师,想赚钱是极容易的事,多的是高门贵户求她做法事,且为着封口,往往出价颇高。若非酽白实在排斥接这活,也必然不会拮据度日。
脚下的山间小道亦有妙处,小路不过一掌宽,全是附近村民为了便捷踩出来的,让她省下了不少脚程。
山林荫蔽,毒辣骄阳穿不透层叠不尽的树叶,其下形成一个天然的隔热罩,偶尔微风四起,清幽凉意沁人心脾,倒是成了天然的避暑圣地。
是日歇息时,她又拿出符纸探寻鹃鸟,自前日进入圻乡地界以来,符纸施法后的光影开始变淡,现下更是微弱难见,看来就在附近了。
此刻才敢放宽心,总算是找到恶妖,这次万不能再让他逃走。休息之余,她又想起了初见鹃鸟时。
那日她太过匆忙,收完青鱼妖后急着下山,却在半路被拦住脚步。
鹃鸟算是有胆量,居然敢主动招惹捉妖师,他毫无保留的交代恶行,不在意的样子分明是在挑衅,当时语气甚为轻佻,酽白至今没能忘掉。
“捉妖师,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瞧瞧还认得我吗?”
大脑一片黑线,她只觉得这妖化形之际肯定把脑子也化掉了,分明从未见过面,扯什么这么多年了,谁跟他很熟啊。
但几次交手后,其中诡异慢慢显露,酽白对他确实感到有点熟悉。鹃鸟格外犯贱,好像颇希望被抓住,逃亡路上屡屡留下踪迹,种种行为令人作呕。
酽白想不明白他是什么心理,只能理解为妖的恶性吧。令人头疼的妖短暂占据思维后,便被她搁置在一旁。
前方有村落,先找个落脚地再行打算。
午时将至,村中人家皆是悄无声息,偶尔见庭院中有一两个人影,还都是些年老者,再往前走了些,总算瞧见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正在院内摆弄着菜刀斧头等利器。
不待酽白上前询问,男人回过头瞧见了她,二人相视片刻,男人起身撑着拐上前,酽白才看清他左小腿缺失。
“姑娘是外乡人?不嫌弃就进来坐会儿,歇歇脚吧。”
面对邀请,酽白求之不得,推开半人高的院门走进去。
“便厚着脸向大哥讨些水喝了,多谢。”男人没有答话,看起来不欲多语,她也只好按下心中疑虑,在一旁安静落座。
不多时,他端着盅水并几个半蔫的瓜果出来,沉默的递给酽白,等她堪堪饮尽杯中水,男人就急切开口催着她离去。
“姑娘要是歇好了,趁着天色还早往别处赶路吧,莫要在村里投宿。”
“我瞧村中人户众多,还想着能求得个住所,不能投宿是何故啊?”
见她不听劝,男子逐渐没了耐心,“为何?你没发现村里只有老人跟我这样的废物吗?但凡能走的人早逃了,你还是个不听劝的,让你走就赶紧的,又不会害了你。”
扫了眼酽白的配剑,轻嘲道:“就算你习武又如何,山里可是有个吃人的妖,先前去的厉害大师到今日也不见回来,你一个小姑娘难道就更厉害啦?等妖怪把你吃了可没地方哭去。”
敏锐捕捉到有妖二字,酽白还想再打听,男人却没了耐心,拄着拐一摇一摆的进屋了。
她找的就是妖,哪里又会害怕呢,倒是想提醒大哥一句,妖可不怕生锈的菜刀斧头。
离开院子继续向前,直行百余步就出了村,抬头仰视是几座相连的高山,万物共生的热闹山林此刻却安静得诡异,其中活物气息甚少。
酽白正疑惑中,“答案”自己送上了门。
旁边小丛里声响窸窣不止,她悄悄摸上前,小施术法便抓住了青草精,等看清他容貌后,吓得猛然缩回手,唯有残留在指尖上的粘稠感始终无法抹去。
本应浑身青绿的草精全然不复常态,头发像是被火尽数燎去,稀稀疏疏没剩几缕,身上只余些杂草树叶遮身。
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带血的新鲜伤痕,部分伤口已经溃烂,流出的脓水混杂着黑灰,令人有些反胃。
他胆怯的蜷缩起身体,仍想躲到那从杂草后,酽白看他痛苦难耐,心里落下不忍,出声叫住他,替他治好了一身惨不忍睹的伤。
小草精被突如其来的救助感动到流泪,不待酽白问起就开口痛诉自己的苦难。
“你真是个好人,呜呜呜……太疼了,都没人能帮我……呜呜。”
“姐姐,你不知道,山里那死鸟吸走我的法力,还用火烧我……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啊。”
酽白满头问号,你……确实不是人啊。
“好姐姐,你来得太及时了,还好你救了我,嗯哼哼哼……”
酽白看着这妖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两三句话就成了他的好姐姐,他一只妖怎么好意思叫捉妖师姐姐。
极力遏制住动手的**,酽白抚上发疼的脑袋,仔细问小妖,“你说的可是一只鹃鸟?他在山里吗?”
“你找他啊?可千万别去,他又凶又恶,抓走山里的妖吸食法力,还要杀死我们。”
“我如今没了妖力与凡人无异,好不容易才偷摸着逃出来,姐姐,我们一起逃难吧。”
酽白没搭理,只告诫他快快离去,然后头也不回的独自进山了。
山中难见妖怪精灵,她落脚踩断枯枝的声音异常清晰,死寂之感如同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酽白如同行走在无人之境,慢慢靠近隐匿在深处的危险。
不远处的古树下,她找到了鹃鸟,高大男子依旧是蓝裳绿袖,发间坠着翠羽,身形倒是更为消瘦了,看来吃那么多妖也不补嘛。
他精致面颊上不耐和厌烦一览无余,随他视线而去看到了另一只倒霉的妖,匍匐在地还不甘心的咒骂着鹃鸟。
从他口中得知鹃鸟叫炆提,名字确有一丝耳熟,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迫中断思绪。
地上的妖已经力竭,酽白蹬树飞身掠至炆提身前,一掌推出逼退他,快速抽出双鸣剑向前劈去,炆提旋身避开,打出一击被酽白反手挡下。
而后,他从袖中抛出数片羽毛利器,来势汹汹直扑酽白面门,捉妖师抬手结印及时抵挡住,却见炆提乍然近身,二人瞬间各自凝力,使出大招。
然,酽白旧伤未愈,炆提吸食妖力后实力大涨,情势即刻转换,若继续硬来肯定难敌他手。
于是,酽白被击退的瞬间,抽出符纸贴上他身,退开后念出灵诀,符纸之力瞬间爆开,蓝色光环束缚住他的手脚。
没等掌中灵火生起,炆提妖力瞬间暴涨,挣脱束缚,这正是青鱼妖的妖法。
现在的炆提就像个容器,体内收有各类妖的妖法,难怪短时间内已不能与他抗衡。
酽白行动间有些吃力,炆提刚刚冲着她旧伤处攻击,多少影响了出手。他的强盛妖力不知残害了多少妖类,怪道山中不见别的妖物,原来都进他嘴里了。
双方喘过气,炆提展现灰色翅膀,偌大的灰羽扇起强风阵阵,酽白站不住脚,被劲风拍向后方。幸有树木在手侧,十指死死扣住树皮,才勉强定住身形。
她又布下符阵试图困住他,不料还未成功便被破坏掉。面对鹃鸟一次强过一次的攻击,酽白匆忙挥剑抵挡。
他的利爪坚韧锋利,一来一回间差点挖下酽白血肉,不过炆提也没讨好,酽白趁被攻击时放弃抵挡,顺势刺中他的腹部。
二人都受了伤,局面再次陷入困境。
炆提不待停下,化出羽形法器迅速上前,用尽全力朝着酽白扑过来。
捉妖师没有后退,摸出腰间寄鸣珠,用它生成防御结界,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法器打在酽白身上,寄鸣珠随后掉落在旁侧。
她吐出浓血,仍旧不顾性命的上前,口中默念法决,双鸣剑上晕染出蓝光,酽白身形与剑光凝聚合一,游走于鹃鸟周身。
剑刃划下根根羽毛,炆提宛如感受不到疼痛,嘴角挂着渗人的浅笑,刚才捉妖师的速度快到模糊,让他有了丝压力,这才是他感兴趣的对手嘛。
随即闭目敛神,他在调动妖力,酽白落地之际,见他睁开双目,一副尽在把握的感觉。
展开双手施展妖法,她站立的地方成为靶子,四周的树木枯枝不管大小,全都为他所用,接连向着酽白砸去。好在酽白反应够快,从容躲过重物攻击,顺带还将各物复归其位。
“妖物,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吗?”酽白不忘嘲讽他,要不是她受了伤,拿下鹃鸟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酽白有了把握,正计划如何收服他,谁知鹃鸟的下一波攻击却让她笑不出来。
炆提合掌,双手比划着酽白看不懂的招式,然后一股寒凉意直扑酽白,青葱山林内竟凭空出现了冰雪气,可现在不是夏天么?
酽白震惊之余,就见晶莹剔透的冰层封住双脚,抬脚不见动,等等她怎么不能动了?这好像是雪妖的雪术法?
难怪会有冰雪气息,死鸟居然能将别的术法融合在自己妖法中,他到底是走的哪门路数。
被禁锢的不安席卷酽白,她在冰层上打出一簇簇灵火,妄图烧化它,倒是有用就是慢了些。
回头去看被炆提重伤的妖,准备寻求帮助,才发现他早已逃得不见踪影,空旷无人的山中不奢求有人来帮忙,这下轮到她孤立无援。
炆提趁此时,抽出锋利翠羽针,夹在二指间甩向酽白,如同仍飞镖一样戏弄她。
尽管酽白在原地摇晃闪躲,但活动范围太小仍被击中,急促吸气忍痛,再不断施法躲避,炆提像是玩上了瘾,随之加大攻击力度。
争斗在酽白倒下后陷入僵局,关键时刻,一只旧相识的妖闯入他们视线。
本已死去多日的砾妖在此时重新出现,酽白瞪眼皱眉,被震惊到忘了爬起来,就这样抬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死去的妖怎么还会出现呢?还是说她被打坏了脑子,已经出现幻觉了?
酽白偏头去看炆提,砾妖身死那日他也在,果然见他脸上闪露一丝惊讶,这砾妖当真是死而复生了!
不等她想明白,砾妖动作迅速拾起寄鸣珠逃走,抽空还瞥了酽白一眼,却如看脏东西一般。酽白微楞,他凭什么这样看她,抢她东西不说还见死不救。
心中气闷,但也无能为力,看砾妖逃得无影无踪,根本不指望他救自己。
炆提本想出手留下他,毕竟那防御之术可是让他惦念了好久,然而还不等他出手,砾妖如疾风来无影又如疾风去无踪,他只得暂且放弃,过后再计划捉他。
炆提冷笑着看向趴倒在地的捉妖师,慢步到她面前驻足。酽白抬头看他却觉得奇怪,马上就能亲手解决追杀自己的捉妖师了,他眼里怎么还流露出悲戚之色了。
死妖怪,让他装上不舍了,酽白很气愤,觉得被死鸟低看,气恼的握拳捶地。
“捉妖师,真可惜。”炆提并未立马动手,两指微曲轻抬起酽白下巴,语气还略带忧愁感叹。
就在他磨蹭不决间,酽白终于等来了她的救星,苍天不负,好歹是来了个对她有利的人。
来人亦是妙龄少女,黄衣姑娘并不废话,上来就对着炆提暴揍,二人打得热烈,四周光影明灭不断,一招一式连贯出手。
“小心点,他的妖法多着呢。”酽白看累后友情告知,反正有人替她打架了,索性翻了个身去看天上风景。
庭芜绿功力可不浅,炆提在她手上讨不了好,等到凶狠剑意再次逼近时,黄衣姑娘带着酽白快速逃走。
姑娘也是捉妖师,出自古老宗门,与酽白一同被赞誉少年奇才。庭芜绿拖着受伤的队友一路逃,直到身后再没追赶动静,二人才放心停下歇息片刻。
酽白靠在土堆边,拱手行礼道,“多谢庭道长相助。”
黄衣女子浅笑回声,并不似酽白的冷态。
“客气,游历至此见道长受难,自当出手相助。”
二人客套的你来我往后,双双陷入沉默,清幽山林中只剩两道微重的喘息声。
这并非她们初见,多年前在小尧涧时,酽白见到过师父为数不多的朋友,一位叫镜陆的正派道长。
那时,小酽白恭敬的叫人行礼后,看见了藏在镜陆道长身后的胖姑娘,她双手紧紧捂住嘴不放。
镜陆见酽白盯着他身后瞧了好久,才记起身后的小人,拉过胖姑娘介绍道,“这小丫头叫庭芜绿,是我要带回衡進宗的弟子。”
看她捂住嘴,眼中明了,笑着恐吓她:“又不听话,偷偷吃糖了?小芜啊你且多吃些,等回宗门的时候牙差不多也坏了,到时候叫你师兄全给你拔咯。”
这话果真有效,小芜立马就将嘴里的两块糖吐了出来。酽白师父在一旁直发笑,“镜陆兄可别吓小丫头了,让我徒儿带她去玩,我二人喝酒如何?”
那是酽白第一次见到庭芜绿,小酽白根本想不到,眼前满嘴糖渍的胖丫头后来成了颇厉害的捉妖师。
二人中庭芜绿更显活泼,跟在身后满嘴小酽姐姐的叫着,倒叫酽白想起了家中的小妹妹,不知道是不是会走路了,会不会想起那个喜欢摸她脸的三姐。
酽白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听见这句姐姐也还是美极了。
镜陆在小尧涧待了半月之久,两个小姑娘临别还说下次再一起玩,但哪知此后数年二人都未相见。
再见面时是在镜陆道长的丧礼上,庭芜绿伤心流泪,酽白搂着她安慰,那次只随师父匆匆待了一日就离开了,小姑娘们又约定互相写信。
照旧是没写几次,各自就因忙于练功修习断了书信,慢慢的也就不来往了,今日见面早已不如小时候那般相熟。
热风过面颊,静谧山林中传来杂音,随后是鸟翅振动不止,不等酽白开口,庭芜绿主动扶住她往山外走去。
刚出山,迎面闯上来一个普通人,见着两位姑娘,热情的上前,“二位姑娘瞧着不太好,可是遇见山里的大妖了?”
“确是遇见妖了,我朋友受了伤正要离开,这位大哥也快快远离危险处吧。”他既知山里有妖,那也没什么好瞒的,庭芜绿笑着如实回答。
谁知这话正合了他的意,“姑娘们不嫌弃就去我家休养吧,这妖不会追上来的。附近没什么客店,前面的村庄都是些老人,怕是不太方便。”
两个姑娘对视片刻,最终没有拒绝,反正她们身负术法,即便真发生点什么,也该是眼前的普通人比较有危险。
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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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庭芜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