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时,我曾以为那里面永远不会渗出寂寞。现在我承认,我错了。他负手立在马旁,那双出现在我梦里万万次的眼睛,那双我曾在夜里抚摸过千千次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我,里面的寂寞,如西海的水一般,浩瀚地向我席卷而来。
我以为我会哭的,可我没有。就只是这样望着他,一刻也不舍得眨眼,但晦暗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我走上前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
“就算你不找来,我也会去寻你。”我踮起脚,吻上了他的脸颊,那样冰凉。
腰上突然一紧,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已是被扔到了马背上,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背上感受到他胸口烈火般滚烫。策马奔腾,狂乱的风吹散了我的发;袍下的雀儿却很是安静,一动未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如何被抱下马的,只觉得迷糊间进了景阡宫里那间熟悉的房。房里虽有烛火,却是很微弱。他支开了所有侍从,将我放在一张花梨木大椅上,转身去点亮了更多烛光。这时,雀儿却突然猛烈地抖动起来,从我的怀里挣脱飞了出去,一道闪电般冲出房门,很快消失在如烟的夜色中。
房间灯火通明。我蜷在椅子里望着他,他大步走过来,跪在椅子前。我将脸陷在他的双臂里,却被他温柔地抬起。“采采,让我仔细看看你。”他沙哑道,摩挲着我的下巴,眸子漆黑如夜。“不要再走了,好么?”
“我没有逃走。”我伸出手,也抚摸他的脸——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他在人间的脸;一张会苍老的脸。“我只是去了一个地方,查看混沌的生死簿。”
他的手僵住了,没有说话。
“帝和。”我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你还记得我的,对吗?”我覆上他托住我下巴的大掌,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颤抖。“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初景王,也不是初景王。”
他眼中迅速聚拢起绝望的神色,衬得那张脸愈加苍白。抚摸着我的手就要抽开离去——
我猛地紧紧抓住,冲口而出:“我不怨你!”这句话,我早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
他定了定身,过了一会,缓缓地、深深地低下头。
“当年,也怪我自己,太懦弱。如果那时我能告知你真相,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在人间百余年,已让我看透许多事情,更看透自己性格里的缺陷。那时,我只觉得心灰意冷,决定自我放逐,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却不知还有种东西,叫“争取”;还有种方法,叫“沟通”。就算真的不能改变什么,不能阻止天帝命他攻打混沌,我至少也应该去尝试。他有权知道真相,而不是只有我才可以自哀自怜。
我从大椅上滑了下来,跪在他面前。搂起他的脖子,将那长了些许青荏的下巴搁在我的颈窝,有些痒,亦有些痛。
“虽然我很难过,混沌只有我活了下来。”继续说道,鼻子有些发酸。
“但我始终,始终无法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没有尽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指尖透过他的发,触感是那样那样火烫,而同时,我感到脖子上一片湿凉。
他灭我故土,毁我族类,本是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只是遵从父命行事,也被我的谎言蒙在鼓里。既然是战争,便终将有输赢,我能把恨意完全倾倒于他,以找到发泄悔意的豁口吗?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到,因为我终是,太爱太爱他了。“你在我心里,已是种得太深,太深了……”我不念及以前,也不想预测未来,只想要一场踏实的现在。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仿佛燃烧的火焰。
但还有个人,是我们谁也无法逃避的伤。“我去找过瑶瑶了。”怀里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轻抚着他的背,“她不愿见我。但她也说,她不恨你。”
“那时你,执迷于将我拼凑重来,逼着瑶瑶坠入天洲崖。”我心里一阵翻涌,“我是该恨你的。” 将他抱得更紧,“但我更怨我自己。如果当初不是我一意孤行,掩盖事实,瑶瑶就不会遭此厄难。”咬了咬牙,“你是那样温柔,本绝不会做出如此冷血之事。是我的谎言,把你逼成绝情。”我痛苦地低下头,心里早已是千沟百壑。
他的大手,突然用力返抱住我,四肢一阵酥麻。
“我现在,相当于妖怪,不是神仙,不能上天,更没血统尊贵的仙丝。”我紧咬下唇不去看他,继续说道:“而你是人,我们依然不是同类,生而不同,是不一样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莫名浮现出一种微弱的报复的快感。
“如此,你还要我吗?”我问道,正准备向他看去——
眼前倏地一暗,还没反应过来,唇已被紧紧地封堵。他粗重滚烫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有苦艾的味道。“对不起,采采,对不起,对不起……”嘶哑的声音里蕴藏着莫大的痛楚,他的脸颊有些湿,凉凉的泪水沾到我的额头。“无论你是什么,我们没有不同……我要你,我永远要你!”他大力将我抱起,向屋内走去,直到再放下前,那个吻竟是一直没有停下。
大病初愈,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着了宽敞的丝袍,现在已被轻松褪去,在床上与他坦诚相对。我也不甘示弱,同样回敬他。精壮的身躯从锦袍下显出来,上面却赫然布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将原本完美的躯体割裂得支离破碎。我惊愕地看着他,想起那日在离殷坡,拂夕花伤了他指,哪怕那样一个伤口也令我心疼,而如今眼前这一幕,更是让我心碎。
九生九世轮回,我泡在海里昏昏大睡时,他吃了多少苦?我又错过了多少陪伴他的时光?想到这里,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一遍遍地,我慢慢地、轻轻地吻着那些狰狞的伤口。他的喘息越来越重,一个用力,大手竟将我推到,夺过主动权。隔了这许多年,这件陌生而熟悉的事,竟然染上了疯狂的气息。他浑身火热,动作依然温柔。但我仍感觉自己被撕裂开来,什么东西深深填补了空虚千年的身体。一层又一层的眩晕袭来,他不断地唤我的名字:“采采,采采……对不起……采采……”意识迷乱前,我听到了那句“我爱你”。
我想,这颗流浪了多年的心,终于是找回家了;“不要再说,对不起。”完全沉溺前,我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一夜好梦。
我是被帝和吻醒的。“采采。”他唤我,声音温柔又好听,不再似那般沙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他坐着抱在怀里,丝绒毯子将我裹成一团球。
“你看窗外。”他吻了吻我的耳垂,“唔。”睡眼惺忪地朝窗外望去,看见黑漆漆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一丝光亮。“日出了,是你最喜欢的。”他低声道,“这个房间,可以看见很美的日出。”我陷在他的怀抱里看着眼前越来越明亮盛大的天地,心也跟着清朗起来。真的是,许久都不曾看过日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