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抹熟悉的身影。娇小纤细,宛若一株空谷幽兰,静静地绽放在这冷寂的天地间,让人想倾尽所有去保护。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她揽入怀中,怀里的人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吻着她的秀发,她娇羞地转过身,再抬起眼来——竟是两个没有眼珠的血窟窿!!——“帝和,你终于,要来杀我了吗?”嘴唇翕动间,窟窿里淌出几道血来。
“不……不!”搂着那副血骷髅,他狂乱地摇头否认着,“我没有!瑶……”,不,她不是瑶瑶!可她是谁?!名字叫什么?!他不知道!
梦中惊坐起!他大汗淋漓,剧烈地喘气。
这个梦,他曾整整做了九生九世,而今这已是第十世。
披衣起身,走到桌前看向窗外浓滚的乌云.今天,又不会有日出了。潮湿的风掀起纱帘,多年征战留下的伤痕开始隐隐作痛。
如今他是一代功臣朝光将军,皇帝亲封的初景尊王。一切都如父君当年料想的那样,贬谪下界,思悔他为情忘本的罪过,在一次次劫数里,再次被培养成为无上光荣的战神天子。
他忆起那段最为消沉的岁月。她的离去抽走了他的魂,令他终日烂醉于琚琼酒,变得凌乱不堪。父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仙人们也在背后对他议论纷纷,就连饲养的青龙崽子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憎恨。
他寻来天宫里与她眉眼相似的女仙终日为伴,却只是呆滞地凝视着那些和她相似的眉眼。一次痛苦的酒醒后,他想起那个给他带来绝望消息的女仙——赤帝之女瑶姬。他不爱她,甚至之前与她并不相识,但他熟悉她的仙气;痛苦的自责和持续的醉酒令他丧失了理智,令他觉得那瑶姬夺取了本属于他心爱女人的东西。
那日她来找他,他被她的嘲弄冲昏了头脑,心中好不容易麻痹的伤口再一次被那眼中的冷笑撕裂开。
“就算她回来了,也必是恨极了你!”这句话令他心中最后一根弦绷断,他暴怒地逼近她,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再惊醒时,她已是决然地跳下了天洲崖……
“天九子帝和,数怒犯神,罪孽深重,故打入六道轮回,投生十世,历七七四十九劫,以思仙界之过,以赎当世之罪。”
他对瑶姬愧悔至极,当愿认罪领罚,却只恳请父君留他仙界记忆。他不想忘却那扶桑甘渊里的娇美身影。父君不允,怒呵一声“妖女害汝!”,便拂袖而去,在他堕天前,再也不曾到天狱里来看过他。
最后一日,那个人来了。
“恭喜九天子,贺喜九天子!”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透过凌乱的发,他阴沉地看向栏杆外那张美人脸
——诡仙沉殷。
此仙乃仙界一诡商,师承逆仙沉门,掌握罕有的奇术异法,却尽做一些不干不净的龌龊勾当,正统仙班向来不屑于与其打交道。
“恭喜何来?”他冰冷地问。
“我嗅到了一笔大买卖的味道。”沉殷阴柔地笑着,蹲下来与他平视,紫色的锦袍拖曳在地。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沉殷将胸前的檀扇摇得“啪啪”作响,慢声道:“你难道不想去找你的宝贝小妖女吗?”
他“嚯”地起身,锁仙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冲上前去牢牢抓住栏杆,狠狠盯着外面的人:“什么意思?你知她还活着?!”
诡仙以扇掩面,嘲弄般地看着他,幽幽道来:“凡间以下,便是鬼界。天地万物生死有序,皆为鬼界阴司执掌;你那小妖女的命谱,便在混沌界生死簿上。你我本不能踏足鬼界,但你此番你堕入凡间,生死有命,去看看便知道了。”他听得后脊一紧,兴奋涌过后却是无尽的哀凉——到那时自己已不复记忆,该如何去找寻那魂牵梦绕的影子?
“九天子不必担忧,交易都好说。”似乎读懂了他的忧虑,面前的美人笑得更是开心,“只要九天子你肯受得起”,一双美目诡谲如暗夜星辰。
看着诡仙底气十足的眼神,满眼坚定。沉殷笑了,以扇遮嘴,低声在他的耳边轻语了许久。听罢,他抬起头,眸中光彩灼灼,只说一个词:“成交。”
“很好!不愧是九天子,有魄力!” 诡仙迅速起身,“我说过,这将会是一笔大买卖。”诡仙雪白尖细的指捋了捋丝绸般顺长的银发,嘴角噙着阴柔的笑意,“天界的人恐怕永远想不到,行在太阳下的九天子、光耀万丈的九天子、尊贵无方的九天子,竟然为了一个妖女,成了我沉门的贵客,哈哈哈哈!”大笑着,银紫色的身影飘然离去。
堕天前的最后一日,他和沉殷做了一笔惊心动魄的交易。而至于这交易值不值得,任何人都无资格评说。
如允诺地一般,在一次次轮回中,他深深记住了那甘渊里的身影。当他作为幽魂,第一次在地府生死簿上看见她没有红叉的画像时,心中的喜悦几乎要爆裂,他感到自己终又重新活了过来。天水将她冲至茫茫人界,她还活着!他一定可以寻得到她。
“不要害怕,不要恐惧”他一遍遍在心里向她呼喊,“我去找你,你不会再迷路……不会再忧伤……不会再哭泣……”
可他寻了她九生九世,却连一点踪迹也没找到。每一世离去,他都再次回到这里,在鬼差的不耐与嘲讽声中,一遍遍摩挲着簿上的画像,确定她还在这浩渺人间。只要她还在,就算一次次失望,他也永远不会绝望。千年的记忆令他沉重,却不可剥夺他的意志!
在阳都里,他寻到了与她眉眼相仿的歌妓,不忍见这张脸沦落风尘,他便格外照顾。派出去的探子发来回报,说琅城曾经出现过眉眼类似的女子,却烧死在了一场大火里。他不相信她会这样离去,便下令停止对那段线索的追踪。后来又有来报,说云卉居曾短暂出现过一个女子,又有人说在阳都边陲小镇市集上见过她……线索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当待他亲去查看时,她却自己出现在了阳都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被他派去的轿子接入了宫。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睡不着,无尽的狂喜过后是落入深渊般的恐惧。近卿情更怯——他不敢见她。他不知道,相隔千年,当那双淡然的眸子再次看向自己时,里面将会是喜悦,激动,哀伤,还是如那瑶姬所说的……憎恨?
只能远远眺望着那秀丽的背影。他命令宫里任何人都不许干涉她的活动,给她无尽的自由。他看见她在院子里徘徊,在后花园赏花、捉蝴蝶、荡秋千……他离得远,望不清她的神色。但是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在他脑海里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这个人就是她!
那一夜,他在这间看得见最美丽日出的房间里休息。这间房之所以没有给她,是因为宫里只有此处最为隐蔽,不易让她察觉,为此他也从不点烛。多日情绪上的压抑令他深深地疲倦,身上的旧伤反复地疼痛着。突然,他从窗户里捕捉到了那清丽的剪影。月色下她正一个人在散步,步履显得心思重重……猛地一声惊雷,暴雨瓢泼而至,瞬间浇透了她全身。听见她娇俏地骂着些什么,又蹦又跳,竟是比当年在仙界添了更多活泼灵动。按捺不住,他正准备冲出去为她遮雨,却见她已是自己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小手沿着门墙摸索,直到这扇门前。
再也控制不住体内血气翻涌,他猛地开门将她抱起,掌中那细嫩柔软的腰肢令他几乎心碎。慢慢将她放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他一点点帮她擦拭发里的雨水。指间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尖硬,凭形状他感知出来——这是他当年亲自挑选的那只白玉簪。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留着他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那一晚,他拥着她,感觉残破千年的灵魂终于有了片刻的完整。她说她叫“采采”,采葛的“采”。他的眼泪濡湿了包裹她的毛毯,那一夜的噩梦里,他终于可以大声喊出来—— “不!我没有,采采,我没有!”魔障散去……自此,他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