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昼间我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转着,试图理清这些天混乱如麻的情绪。恍惚间,瞧见枝头一朵梅花里浮现出个狐狸形状的影子。我正准备揉眼再看,却突然意识到——等等,这春光明媚的时节,哪来的什么梅花?果不其然,那红艳的花骨朵瞬间变大,跌落在地,登时化作个女子。
“阿骊?”我讶然不已,她就来收消息了?可这几日我满脑子都是帝和,关于攻山的事情还什么都没探出来呢……
“这里太危险,来不及细说了!”她猛地抓起我的手,顿时,又是一阵似曾相识的奇香异雾;再回过神来,已是到了宫外不知什么地方。
“今天是清明,我答应采妹妹的,要带你下去看看,那城隍很是识趣,给我这个面子。”阿骊笑说着,领着我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城隍庙门前。进门前,她递给我一条三指宽的黑色锦带,告诫道:“活物的眼睛不能看那条路,得蒙严实了,否则咱俩都回不来了。”说罢,她很熟练地把自己双眼蒙上,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将带子绑好了。
眼前一片漆黑。我们手牵手,向庙里一步步摸索走去。脚下的寒气越来越重,身边还有什么阴冷的东西在空中浮动着,蛇一般冰冷地滑过我的脖子和脚腕,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不要害怕,一会儿就到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阿骊捏了捏我的掌心,她的手还是那样暖和。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涓涓流水音,仿佛是回到了栖陆山,有清泉淌过。“可以拿下来了。”阿骊松开了手,我摘下锦带,眼前映入一处昏暗低矮的溶洞,洞内流淌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正幽幽泛着青绿色的荧光。河岸边布满碎石。洞顶一处钟乳石上挂着一片瓦样的青铜残片,上面有繁复的花纹。阿骊俯下身捡了块石头,拿着它轻轻敲了敲那青铜片,悠远的回音顿时在洞内狭长的水道里荡散开去……不一会,远处便传来“哗啦”的拨水声。
来者是一袭白衣的女子,撑着长篙,将船靠近了岸。她面容清丽,眉眼素然,对阿骊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我,轻声说道:“二位是客,请坐船左边。”
我们肩并肩坐在左侧,奇怪的是,虽然只有一侧坐了人,船却不歪,行得极其平稳,似乎都觉察不到水波的起伏。船尾处那渡女的身影若明若暗地陷在河雾里,一接着下一下地划着手里的长篙,安静地令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行了有许久,方才停了下来。“我会在此等待,接二位返程。”轻语毕,她转身彻底湮没在河雾里。
下了船,来到一处分岔路口,两条路分别指向不同的石洞。“你要寻的簿子,往这条路去便可。”阿骊对我说,“那你呢?”我问她。“我该去的地方,在那边。”她指了指另一条路。我点了点头,便与她分别,迈步朝前走去。
前面石洞里似乎还挺热闹。几盏油灯明晃晃地照着,四个有毛长角的矮小影子倒映在石壁上,传出尖锐的嘻嘻哈哈声。我加快了脚步,再走深入洞中,方才看得清楚了——竟然是四个鬼差围在桌边搓麻将!
“东风。”
“碰!”
在他们热闹的尖声中,我走上前去俯视着那一桌,观察到四只中红毛那只体型最大,爪子最长,估摸着不是大哥也是小头目了,便对着那红毛的拱了拱手,恭敬道:“这位鬼差大哥好,小女有事请教!”
他不耐烦地抬头瞧了一眼我,厉声呵斥道:“有屁快放!没看见兄弟们正忙着吗?”
我也不便多打扰他们的逍遥自在,遂开门见山:“记录混沌的生死簿,可否借我一阅?”
听闻,八只绿莹莹的鬼眼突然弃了面前的牌局,齐刷刷地瞪向我,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
蓝毛的那只伸出爪子指向石洞的一角,嚷嚷道:“不就在那儿吗?那破老本也总拿出来翻,早搁上面懒得重新收回去了。”说罢,低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牌。我赶紧跑到角落里一看,果不其然,其他的簿子都收好码放得整整齐齐,独这本孤零零地搁在柜子外面,封面上书着三个褪色严重的朱红大字——“混沌界”。
我兴奋地一通翻找,由于混沌中人没有名字,记录的都是画像。一页页翻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上都被画上了红叉,我的心整个凉了下来……翻到我自己那张画像——上面没有叉,颜色却比其他的磨损地更严重些,还不知被谁在这一页折了个角。
“大四喜,哈哈哈!”
“什么!怎么又是你胡?”
“废话啥!快拿钱来,拿钱来,哈哈!发财发财了啊。”
“一手烂牌!烦死人了,每过几百年都来问一次,都来了九次了!那破簿子有什么好看!”红毛鬼差烦躁地叫嚷着,把输钱的怒气全部撒向我。
本来失望冰凉的我登时浑身一抖,“这位大哥!你说除了我,还有谁来寻过这个簿子?”
“不就是你吗?!还能有哪个疯子跟你一样!”红毛越说越怒,一双吊脚眼瞪得老大。
绿毛那只拽了拽他的手,小心翼翼低声道:“大哥,好像弄错了。这回是个女的,原先总来的那个是男的。”
我一听,更加激动了,是哪位混沌故人?“生得什么模样?少了鼻子缺了眼?还是没了胳膊丢条腿?”我急忙问道。
“齐全着呢!啥也不缺。高个子,黑头发,白衣服,模样挺俊的!”黄毛鬼差刚赢了钱,耐心比余下几只好得多,满脸喜色地回答我。
我突然手腕一软,生死簿“啪”地落到了地上。
霎时,石洞那端响起一阵令人心惊胆颤的嘶吼,充斥着怨毒的恨意,接着又是阿骊断断续续的幽咽。我心中惊骇,就要向那边跑去,却被蓝毛鬼差一把拦下了,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过去,“她次次来,次次都是如此,你管不了,也不该多管闲事。”他阴沉地说道,一双幽绿的鬼眼看着我。我不理会他,用力掰开鬼差的手,继续朝那石洞冲,却见阿骊已经自己出来了,正僵直地站在石洞门口。她双眼通红,只低头道了句“走吧”,整个身子便沉重地倚向我。
我搀着阿骊向河边走去,渡女一直等我们。我扶着阿骊上了船,她目光呆滞地坐在船头,问她什么都不回答,魂魄像是被这地府吸走了一般,令我好不担心。“这位客人,不必担忧,让她静静吧。”渡女立在船尾,神色飘渺地看向我,突然说道,“我正好也有话想与客人说。”
我愣了一下,看看阿骊,又望望渡女,便挪了挪身,坐地靠近船尾。渡女开始划船;水波荡漾,她开始娓娓道来,声音婉转而空灵——
“那个人,一共来了九次。”
“每次他都坐在船的右侧。”
“过忘川时,他都会与我说说话。”
“他笑起来,很温柔。与我接触过的其他亡灵都不一样。”
“他说,他是不喝孟婆汤的。因为,他要寻他的夫人。”
“他的夫人,很美好,就像朝阳那般明亮。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
渡女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身形近乎变得透明。
“但他其实很痛苦,我能闻到他的血液里,那痛苦……有多剧烈。”
“那是生死不得超脱的痛苦……”
船靠了岸,我搀着阿骊走上了碎石滩。
“恳请你,莫要让他再痛苦了。”白色的影子向我欠了欠身,结束了最后一句话,便再次消失在忘川的雾气间。
从地府回来后,我开始高烧。没日没夜地,烧了整整好几天,妖怪们围着我,轮流守夜替我换冰敷,喂我喝药。阿骊更是衣不解带地照料我,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高个子,黑头发,白衣服,模样挺俊的。”“那个人,一共来了九次。”“说是要寻他的夫人。”“他笑起来,很温柔。”“他很痛苦。”“ 生死不得超脱的痛苦”……噩梦里,这些声音如烈火般焚烧着我的身体,四肢百骸都疼得碎掉一般。我想呐喊,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九生九世,他一直在找我,确认我还在这世上。可他为什么还会有记忆?为什么能够不喝孟婆汤?他究竟是拿什么当作筹码,在命盘里作了交换?
迷迷糊糊中,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却得不到答案,只能令我愈加头疼欲裂。
他一共要轮回十次,而这一世,就是最后一次,此次之后,他便要回到天上,回到那个我再也去不了的地方!
不知过了有多少日,我的烧渐渐退了,只是人还没有什么力气。醒来时,感到什么东西正趴在我的脸旁,温暖且柔软。我缓缓睁开眼。雀儿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瞧着我,里面泛着泪花。我努力对它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揉揉它的翎羽,它发出清脆的啼叫。我撑着床沿,披衣起身喝了口水,却听见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嚷声——
“他怎会寻到这里来的?”
“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呜呜呜嗷,呜嗷……”妖怪们的哭泣声。
“大家不要慌!阿骊一定会有办法的!”是雪玄的声音,里面却透着我不熟悉的焦虑。
……
我抱着雀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黑压压地站满了妖怪,他们一见到我,便哭着向我冲来。“采采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求求你救救大家吧!”有的妖怪甚至跪了下来。我赶忙将他们扶起,实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骊缓步来到我身边,青肿的眼睛说明了事态的严重。
“他来了,带着兵。”她沙哑地说道,“就在下面。”
“他说,如果你不出去,便要放兵搜山。”
我点了点头,把雀儿藏进宽袍里,就向山下走去。有那么一刻,阿骊似乎是想拉住我,可最终把手收了回去。我扭头对她笑了笑,这笑里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