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阡宫宫门很是雄伟,朱漆大面上嵌有一只纯金的太阳神鸟图案,很像我在甘渊边见过的那种。我问了问身边最近的护卫,他告诉我,这是阳都的神鸟,刻在战符上,是宫里最高权力的象征。
在宫里的第一日,我没有见到帝和,侍女们说他公事繁忙,于是我对着房里那幅“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苍劲大字,发呆了一整天。
第二日,我仍然没有见到帝和,于是去后花园荡了一天的秋千。
第三日,依然没有,我便出门去更远的地方转转。我表面如止水,心里其实早就波涛翻涌。想到他没了仙界记忆还能喜欢上这张脸,更是万般滋味。
这宫里不算很大,比之我在仙界见过的宫殿差远了;但胜在房间多,如迷宫隧道般把人绕晕。我只道是想散散心,没让侍女跟着。转到日暮西山,也没见到我真正想见的人。正欲往房间去,谁知竟遭遇了倾盆大雨。这雨下得也是离奇,前一刻还月朗星稀,只一瞬间就瓢泼而下把我浇成落水狗。乌云叠夜色,外加满脸的雨水,实在令我寸步难行,只得沿着无数房门朝前摸索。
突然,一扇藏在角落里的门猛地推开,我还未反应过来,一双大手便将我提腰抱了进去。
奇怪的是,我一丁点惊叫的冲动都没有。
房间里没有点烛,昏暗无光。头发“滴答滴答”地淌着水,砸到地板上;配合着黑暗中传来的深沉呼吸声。
那双大手已放了我的腰,正拿着一团东西在我头上揉擦着,我很乖顺地任他摆弄。突然动作停了下来,片刻后,那双大手缓缓抽出了发间的玉簪……他开始解我的扣子时,我微微有点发抖,可还没有抖一会,湿透贴在身上的衣裙已是被褪了下来,一条暖绒绒的大毯子把我裹了个严实。
我又被他抱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姿势,是横着的;缩在那坚实火热的臂膀里,我决定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他把我放在床上,床很舒适,枕头上还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我靠在内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他也躺了上来,我整个人被他牢牢圈在两臂间,后背隔着毯子紧贴他的胸口。
从头到尾,他没发出一丁点声音。我大胆地覆过手去,在黑暗里轻轻感受着身后人的眉眼,他没有躲开。指腹间传来深深浅浅的触感,令我眼里泛起一阵水雾,是他……
“采采,我的名字。”拿起他的右手,我一笔一划地在粗糙的掌心写下了这个“采”字。这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如果还能再见,第一件事便是告诉他我的名字。屋内依然很黑,毯子后面还有点湿,可我心里却是一片光亮。那一夜,我梦到了甘渊边高悬的太阳。
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未亮,房里只剩我一人。簪子放在书桌上,衣裙也已干透。我换好衣服走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的树下无意听见两个小侍女的对话——
“玉姑娘竟被人高价赎去了,这才找了个替身吧?可怜了咱们王,前几天她来时,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怕是睹人思人想那玉姑娘了。”“快莫乱说。”其中一个抬起眼来乍看到了我,顿时一脸慌乱。我冲她笑了笑。
昼里我依然见不到帝和。用过午膳后,我寻到昨夜那间屋去,门是开的,里面没人,但桌上却多出了一幅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以指轻拈,墨迹还有些潮——看来是新写的。
《诗经》,我也是读过的。当年,大金牙强烈推荐我用《诗经》来识字。“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你现在孤身一人,身世不明的,没人替你说媒也没人敢要,命都活不了还要啥德啊?!不如识几个字帮我对对账簿。”他一边说着,一边吧唧吧唧地抽着水烟。
这样一首《采葛》,本是缱绻思恋的抒怀,却被这字法写成那般刚劲张狂,力透纸背;让人叹不尽着笔者的心绪。我将字小心卷了,带回自己房间,让侍女用它替下那幅“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入了夜,秉烛又寻到那屋去,却发现房门紧锁,窗内一片漆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我吹熄了火苗,对着窗说道:“烛我已经熄了,你若在的话,请开门吧。”一阵寂静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摸着黑走入进去,突然被那熟悉的气息包围。隔了三千年,这晨间朝露一般的气息,我依然能认得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背后紧紧抱住我,放佛要把我嵌入他的胸膛。听着那喘息声由剧烈转至平静,过了很久,我才被他抱上床,一起和衣睡去。
如此每晚,我都会来这漆黑的屋子。他拥着我入眠;而我则是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比之记忆中的个人,他苍老了些,也清癯了些。如果说我因为三千年的沉睡,记忆多是空白;那么他就更是只有短短几十年人间回忆,而这些回忆里,都没有我的参与……想到这,我的心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