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醒来时,记忆着实空白了一段。据捡我回家的渔娘描述,那时潮汐退去,她正在海边挖蛤蜊。挖着挖着,突然海掀浪涌,活活打上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上好绸缎的衣衫,怀里却抱了个裂开一半的蛋。
大胆地走近细瞧,那人蹬了蹬腿,吐出一口水。她便知我没死。
她想将我扶起,正准备从我怀里把那碍事的蛋拿走,那蛋便“喀拉”一声完全裂开,从里飞蹦出只丑灰丑灰的雀儿来。将我拖离海边,她便回去找来两个强壮的女眷,几个人合力把我扛回了村里。那雀儿竟是怎么也赶不走,停在我的胸口上,也随我一道进了村。
因我什么都不记得,问什么都是一副痴呆模样,无法替我寻家,村长便把我和雀儿暂且安置在渔娘那里。渔娘家生的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却个个都跟她们娘一样是泼辣性子。日后每每回想起来,我总觉得——或多或少,自己也是受了她们的影响。
总不能没皮没脸地白吃白喝,我也加入到渔娘家的生计里去。她男人是个货郎,常年在外跑着,家里只剩女眷,还有个偶尔会来帮忙的亲戚,叫阿铎。三个女儿都是海女,闺名分做:采一,采二,采三。因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便顺了个数,叫“采四”。后来渔娘又说这“四”字不吉利,便管叫我“小采”,有时性子顺了也喊我“采采”。
估摸是在海里泡得久了,我水性极佳。潜在海里许久不累,多大的蚌我都能让它给吐出珠来。为此渔娘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念叨着“钱来了钱来了”,唤我“采采”的次数多了起来,也不嫌弃雀儿的料吃得多了。
由于我采的珠子多,上缴后余的也多,攒了一袋不知拿来做什么。后来阿铎告诉我,有个地方,叫做“当铺”,珠子可以在那里换成钱,然后去换其他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当铺”是个不错的地方。
在当铺里,那袋珠子换的钱,按那秃头金牙的老板说——“可以在村里起间院了”。从他那里我还学到,原来“钱”不只是“钱”,钱还分金锭子,银锭子,和铜板,甚至还有一种叫“交子”的纸。我换的那些还只是银子,以后我还想要换金子。
日子久了,渔娘,采一采二采三身上亮晶晶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脖子上,手上,指头上全都明晃晃的。她们管那些东西叫“首饰”。我没有首饰,她们说我头上那根簪子便是。这簪子是我自海里带上来的,上面有浅浅的云纹,看上去并不起眼,不像她们的那般晶亮。
我给当铺老板瞧过,他仔细转着那簪子,把大金牙子咋得滋滋作响,说,凭借这个玉簪,便能断定我不是帝王之家的公主,便是达官显贵府上的小姐。我白了他一眼。他见我丝毫没有当给他的意思,还挺失望。不过一会便鼓起劲来怂恿我买他那锁在檀木柜子里的耳坠子。
我摇摇头,说道:“既然我已有这么好的簪子了,为何还需要其他首饰呢?”
况且,我也没有耳洞。而且似乎什么时候,我决定过永不穿耳洞。
不久后的一日,我在磨盘样的老蚌里采到一颗硕大的明珠,近乎有巴掌大小。海边日光下,我捧着那璀璨晶莹的珠子左瞧右看,看见珠皮上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恍惚听到有人唤我“瑶瑶”,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慢慢想起了些事情。
我最先想起的就是瑶瑶,想起她那声声清脆的“本仙”和美丽骄傲的小脸。我很想她,不知如今在天上她过得可好。
接下来我想起了盲山阿嬷,还有混沌里的那个家。
再后来,我忆起了滔天的洪水,和混沌的毁灭。这段回忆让我颇为伤感,原来我的故乡竟是那样没的,真惨。我抬头看了看天,人界已可直望青云,哪还有当初混沌的痕迹。
最后,我好像看见一棵参天巨树,树下杵着个人的背影,看上去是个黑发白袍的高个男子。
隐隐约约间,心底腾起一种恐惧,这恐惧告诫我——不要让这背影转过身来。
所以我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自欺欺人。
但结果以失败告终。
帝和的脸浮现在我脑中时,我正在深海采珠,一个不稳,被海草缠住,差点呛在水里再也上不来。
那晚,我一个人在沙滩上对着月亮坐了一夜。雀儿飞过来陪我,乖巧地栖在我肩头,用喙温柔地蹭着我的发。
我想,我终是不恨他的。仙界早已有诛混灭沌之意,岂是他一战之力所可为?
况且,虽他负了我,也终是我欺他在先。
可当看见海面初升的旭日时,我还是没忍住地嚎啕大哭。
我惊讶地发现,眼泪竟是比海水还要苦涩的东西!
第二天,阿铎来帮差时见着我肿成桃核的眼,吓了一跳,连忙置了些草药回来帮我敷了。我很是感激。曾经也有个人对我这样好,比这还要好……
随着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性子便没初来时那般活泼了,常常一人对着海发呆:那洪水将我自混沌冲向人间,可我究竟是怎样在那场浩劫里活下来的?还有没有其他人活下来?我泡在海里睡了多久?现在距那场战役又是过了多少年?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我小心揣测着,不敢再想。
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多少年,我的模样竟是没变的。
上次俯瞰人间时,人不过兽皮裹身的娃娃,现如今他们衣料的质地都快赶上仙宫了!他们还有许多仙宫里没有的新奇玩意,比如说我手里这个叫“算盘”的东西。大金牙待我不错,送了我算盘,还教了我算数。据他自己说,他待我好点,指不定哪天我那皇亲贵胄的家人来寻我,他便也可借势沾沾光。我没忍心告诉他,我家早就没了。
许多问题令我百思不得解,只能更添头疼,我便干脆放了手去,不再做想。
最终让我决定离开渔村的,是阿铎。他是从何时存了那种心思的,我并不知道。只记得那天他打渔回来,抱了条大石斑跑来院里寻我。
“采采,给你。我……我喜欢你。你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每天都打鱼给你吃。”
我瞧着他通红的脖子和脸,脑子里却晃过帝和的眼睛。
“你很美。我想认识你,与你亲近。”他眼里的光灿若朝霞,刺得我泪流。
我闭上了眼。
我想我的态度定是伤了阿铎的心,一连许久他都没来帮差,渔娘为此发了脾气。这段时间我已收拾好细软,把攒了三袋的珍珠和那颗大明珠都拿去当铺换了。三袋珍珠换成了金锭子,至于那颗大明珠——见到它时,大金牙一改平日压价的奸商嘴脸,抱着珠子又亲又舔,又哭又笑。
我瞧见他这幅模样,便立即决定不当了。既是稀罕宝贝,何愁以后换不成钱呢?
大金牙恼了,追了我一条街,嚷嚷着让我下次一定去当。
可是没有下次了。
我离开渔村时,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