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公与潞州刺史之女新婚第二日启程前往潞州回门省亲,圣上赐北衙禁军二十人外围随行,他们循着文嫣来时的路线返回,自洛阳行至河阳县乘船度过黄河抵达怀州。
一路相安无事。
怀州位处太行山南麓,向北出城直上太行陉,东西往来商贩络绎不绝,此地便是他们的歇脚之处,繁华程度丝毫不输洛阳。
暮色四合,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在渡口关闭之前上岸,又马不停蹄地行至城中怀州州馆。
马车停在州馆门前,文嫣扶着裴晏知的手下车,几日奔波下来,她已对这种必要的接触习以为常。
裴晏知在人前依旧以礼相待自己的妻子,舟车当中也不再像新婚的两日那样对她各种试探,至于三日前晚上的装睡和不明不白的话,两人都没再提起。
文嫣面上保持着温婉端庄又带着些许娇羞的新妇模样,心底却是寒潭深渊般冰冷,自她那夜在小书房中寻得那块鹰头木牌起,她再看着眼前风度翩翩的夫君,就犹如看待一个戴着画皮面具的鬼魅。
她下车后站稳,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随侍,三十六人,不多不少,面孔也都与出发时一样。
除去外围防护的二十名北衙铁骑之外,四名郡公府上的侍卫紧靠马车四周,还是她所判断的那样武功中上乘,虽是裴晏知贴身的盾牌,但不足挂怀。
真正让她留心的是剩下的十名仆役,他们中只有昏迷的清锁以及照顾她的小莹是自己的人,按照她那晚在府中的发现,裴晏知拥有鹰头木牌,而鹰头木牌又直指杀害柳鸢的凶手,那么初步可以断定,他和他身边的人中肯定会有能够伪装成普通人的高手,跟经受过相应训练的自己一样能够隐藏习武之人的气息和特质。
若柳鸢真死于裴晏知之手或是死于裴晏知手下之手,知道当夜情况的清锁定是要被设法灭口的,那封先于她抵达洛阳的书信,他知她知刺史知皇帝知,清锁不再是随便就能被抹消的存在,所以她未抵达洛阳之前他不能下手,如今的回门之路,他倒是有许多绝佳的下手机会。
文嫣的设想立马被印证,她刚一进入怀州州馆,立刻觉察到面前的州馆与她前往洛阳途径此地时下榻的州馆尽是异样之处。
青砖灰瓦无尘,大红灯笼高挂,她来时感受到的浓烈的烟火气息像滴在画上的油渍一般被新的染料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江湖中训练有素的杀手基本都是这样掩盖现场血腥气的。
两名看馆的仆役点头哈腰,面相和气质都与当时大不相同。
进入庭院,文嫣注视着随行的马夫将马拉进马厩,马厮中的地面过于干净,没有新鲜的马蹄印与粪便,就算是下人在他们到来前清扫,也做不到如此洁净,这只能说明在她走后到他们到来前的这八天里,这座州馆再无其他官贵入住过,或是他们住过的痕迹已经被抹去。
心中有数后,文嫣看向身旁的裴晏知,只见他颔首,目光在环视庭院一圈后凝在引路的仆役身上,又随着仆役开门的背影掠过廊下正烧得火红的灯笼。
“有劳了。”见仆役打开房门后躬身请二人进入,裴晏知开口,语气温和,同时自然而然地携上文嫣的手,文嫣掌心一贯冰凉,她强忍着没有挣脱,跟随裴晏知一同进入里屋。
一进屋,裴晏知即刻转身,见仆役离去后关上房门,然后重新回到文嫣身边,面色是不容质疑的凝重,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此馆庭院布局,房内设施,灯火香薰皆有异常,仆役步履踏实但轻盈,而且不敢直视来人,绝非善类,我们恐怕是闯入了虎穴,今夜难以安宁啊。”
文嫣诧异地抬头,撞进他满是关切的眼睛里。
真是精湛的演技,文嫣心道,强迫自己漏出惊恐的神色,语不成调地问:“夫……夫君你的意思是?我们该如何是好?”
“莫怕,他们的目标不是咱们,”他语气温柔地安慰着,轻轻拍了拍文嫣的手背,文嫣就这样注视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变了一幅神色,眼神锐利,转过头去,好像能够透过紧关着的房门看向院中似的,“不管怎么样,一切有我。”
晚膳安排在州馆正馆,二人与下人分桌而坐一同用膳,裴晏知显得比往常还要体贴,言语间尽是安抚。
“夫君……”文嫣斟酌着开口,声音有些大,在满是杯盘相接的厅中显得突兀,“清锁那丫头,妾身实在放心不下,今夜可否也让她在正院中下榻,妾身也好就近看望。”
听文嫣这样说,裴晏知眼里的笑意渐浓,唇角勾起一贯的弧度,答应得爽快:“那就依夫人的意思,让清锁宿在正院外间。”
仆役端上酒正欲挨桌斟满,裴晏知连忙招手让其来到身边,他拿起酒壶端在离鼻尖五寸的距离,轻轻嗅了嗅,摇了摇头:“这酒太浓了,我等明日一早还得启程赶路,别延误了行程,去换上些清酒。”
待仆役退下,裴晏知凑近文嫣耳边轻声说:“酒里有药。”
文嫣眨了眨眼,轻轻端起面前的碗,随即“啊!好烫!”,便将碗摔在地上,不远处待命的仆役连忙上前收拾碎片和饭渣,竟比裴晏知的反应还快。
裴晏知在慌乱中轻轻拍着文嫣的背安慰,文嫣抚着胸口喘得有些急促,还勉强回应裴晏知的关心:“妾身没事,就是有些吓着了。”
裴晏知细细观察了文嫣一番,眉头紧皱:“夫人可是曾有过惊厥之症?!”
文嫣艰难地点点头。
裴晏知旋即唤来裴福,高声叮嘱他找出馆中备用的艾草,夫人受惊急需焚烧艾草安神。
于是仆役们搬来大量艾草,在庭院中央画地点燃,浓白的烟雾很快散布整个州馆。
接着,他又以“犒劳辛苦的同时不要散播夫人发病一事”为由,令裴福从携带的大物中抬出一箱铜钱,分发赏赐。
仆役们虽是歹人假扮,但也大多是小喽喽,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钱,一瞬间原形毕露,满脸皆是贪婪。裴福在分发之际不慎碰翻了钱箱,铜钱“哗啦”一声散落满地,滚得到处都是,即刻引起他们的骚动。
他这是在制造混乱,搅乱凶手的心神和布置,顺便观察对手都是怎样的一群人。文嫣戏罢退场后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裴晏知布局乱中生巧因而毫无破绽。
夜色渐深,艾草燃烧产生的浓烟依旧厚重,屋外一片寂静。
裴晏知坐在桌边,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的月光,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好像在发呆。
文嫣坐在清锁外侧,就这么看着裴晏知,心中一秒一秒地默数着。
子时刚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人声兵刃声越发清晰。
文嫣下意识地握拳,小臂肌肉收紧感受到袖中的短刀和银针,几乎是在同时,她嗅到一股异样的甜腻气息混在艾草烟中飘来,是迷烟。
她立刻用早已准备妥当的湿手帕捂住口鼻,并迅速将另一块盖在清锁脸上。
“走!”裴晏知疾步赶到床前背起清锁。
他们出门贴着墙面迅速绕到屋侧,果真见一个蒙面黑衣人在烟雾中闯入屋中。
来到屋后,顺着小路来到后院,假山旁郡公府上的下人抬着担架等候在此。裴晏知将清锁放上担架命侍卫紧要保护,自己则护着步伐相对缓慢的文嫣跟在队尾。
正当他们按照事先布置好的路线从假山后的院墙开裂处离开的时候,先前摆脱北衙守卫进入房中的黑衣刺客追了上来,而不远处北衙禁军的守卫上前直追,但还是落下来了几步。
文嫣回头,只见那名刺客足下发力猛冲过来,举刀便刺向裴晏知后心,他轻功极佳,速度极快,裴晏知背对着他,几乎是瓮中之鳖。
不好!
电光火石之间,文嫣转身一个平地摔,脚踩住裴晏知的脚,绊倒他的同时自己也扑了上去,二人相拥着朝侧后方倒下,杀手刺出的刀尖擦过文嫣的头侧,带去了几缕发丝。
而在倒下的一刹那,文嫣右手发力,食指无名指直戳凶手腰间穴眼,刺客身子一软,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随即追上的北衙将士一刀毙命。
与死神擦肩而过,这种情况对于文嫣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当下算是比较幸运的情况,没有受伤。
但此刻,文嫣只觉得,这状况比受伤还要狼狈万分。
她整个人倒在裴晏知的身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方才为帮助裴晏知躲避刺客攻击推倒他时,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后腰揽紧,导致自己的脸颊被迫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处。
裴晏知仍旧揽着文嫣的后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隔着布料,震得她半边脸都发烫,她想撑起身子,可是碍于这尴尬姿势,又是在众人面前,怎样动弹都不雅观,只能继续僵硬地趴着,尴尬得只想找一个人皮面具戴上。
她听见北衙禁军的将领低头朝被压在自己身下的裴晏知告罪,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暗骂这群武夫丝毫没有眼色。
裴晏知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变得僵硬的身躯,方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顾不得回复将领的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躁:“都先背过身去!”
刚刚逃过一劫还都沉浸在惊惧中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慌忙转身回避,不敢回头再望。
裴晏知先是揽着文嫣坐起,动作仓促,自行站起后又将文嫣扶起,随后借着月光快速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手臂,引得她微微一颤。
裴晏知又胡乱抚了抚自己的衣袍,目光落在文嫣脸颊不慎沾上的尘土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却又立即抿住,强压住那毫不合时宜的险些溢出的笑意。他甚至来不及说句宽慰的话,只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
文嫣有些欲哭无泪,杀手的本能让自己尽快恢复状态,复盘整个事件,可是怎样逼迫自己都无法理清脑海中的一团乱麻,只能胡乱将遇险求生和方才的狼狈姿态,都记在裴晏知的“贼喊捉贼”的好演技上。
可是她无法理解,如果真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讲,是裴晏知派人灭口清锁,他为何向自己指出州馆的异常,让自己配合他演戏?
而且,若今夜州馆中的凶手就是裴晏知的人,灭口清锁不成反挥刀刺向他,他施这一出苦肉计来试探自己的反应和身手,让属下如此赴死,未免太过于冷血也太大费周折了,在行为逻辑上说不通啊……
“此地不宜久留,”裴晏知的声音将文嫣的思绪拉回,他朝众人道,“我们尽快离开。”
浓烟和夜色笼罩住不久前才金蝉脱壳的一行人匆忙的身影,无人觉察到文嫣怔忪的脚步和裴晏知泛红的耳廓。
其实,连他们自己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