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时已是晌午,不同于来时的说说笑笑,回府路上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文嫣微微掀起马车的帘子瞧着洛阳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脑海里却只萦绕着女皇的那句话:“你,如何看待此事。”
裴晏知自告奋勇帮助柳玚查明此事,明日启程返回潞州,明明一切都按照计划行进,但文嫣总是放不下悬着的心。
此人城府极深,还有半日时间,她要再掌握一些他的信息,以便后续行动。
“皇家礼数繁琐,”裴晏知缓缓开口,拉回了文嫣的思绪,“夫人自昨日下午席后便未曾用膳,此刻可有什么想用的口味或者忌口,我好让下人先行回府准备。”
文嫣放下帘子,侧回身子对上他的脸,裴晏知仍旧是眉目含笑唇角微翘,仿佛紫宸殿里的寒暄、问询以及请命都不曾发生。
“妾身并无忌口,清淡些便好。”她垂眸回敬他一个微笑。
于是裴晏知将身子探出马车吩咐随行的仆役,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头朝文嫣道:“咱们在小花厅用膳,正好让夫人熟悉一下府上的下人,饭后再去探望清锁可好?”
文嫣点点头:“都听夫君安排。”
马车停在永嘉郡公府前,裴晏知先行一步下车,如寻常人家的丈夫那样伸出手接文嫣,文嫣也不抗拒,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温热的掌心和冰凉的指尖泾渭分明。
回到府中,文嫣正式打量着她所潜伏的一隅之地,昨日成婚因为盖着盖头,她只能从行走的步数和转弯的方向来初步判断府上的轴线路径和基本分区。
现在,初看之下,这座府邸与任何一位权贵的宅邸并无二致,布局方正但不死板,设施显贵但不奢靡,符合她对裴晏知的判断。
完美得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小花厅内景色宜人,午膳菜式精致,席间裴晏知命管家将府上下人全部召集,文嫣小口啜饮着裴晏知推来的汤羹,简单打量了下人们一番,微微皱眉,味同嚼蜡。
他们毕恭毕敬地站那里,看不出丝毫破绽,仆役不像宫中那般严肃,恪守职责但各有特色,守卫武功仅是中上水准,女眷寥寥无几,是一个缺少女主人的家的样子。
文嫣相信裴晏知毫无保留地昭告所有人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但文嫣更清楚他不是在给自己一个扬名立威的机会,而是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中。
从此刻开始她不再是隐匿于黑暗处的杀手,而是阳光下的主母,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文嫣端着女主人的姿态,三言两语慰问下人,心中却冷笑,他以为他们还有在府上的明日?再熬过今晚,明日一启程,就该是她的主场了。
用膳完毕,裴晏知带着文嫣来到了后院厢房。
“郡公,小姐。”守在榻前的一男一女见他们进屋立即起身行礼。
“起来吧,你家小姐既已过门,日后你们人后唤我姑爷便好。”裴晏知语气温和,待二人起身后方才问道,“清锁怎么样了?”
“回姑爷,还在昏迷。”
文嫣跟着裴晏知来到榻前,见榻上的少女仍旧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揪起了心。
裴晏知左手微微挽起右手的袖袍,拿起塌边的手帕垫在清锁腕上,手指探上清锁的脉搏。
文嫣有些吃惊:“夫君竟然会号脉?”
听文嫣这样问,裴晏知转过头回望她,因诊脉而微皱的眉头舒展半分:“儿时跟随师父断案,略懂些医术。”
片刻后他收手起身,侧身让出空间让文嫣上前,微微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奇怪,这脉象平稳有力,已与常人无益,她应该会醒来才是。”
文嫣坐在床边,执起清锁冰凉的手,面色沉重,柳鸢临终前的托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问裴晏知,目光仍旧落在清锁身上:“夫君,我们此行带上她可好?”
“夫人不要太过担心,一切都依你,”裴晏知见她这般难过,轻声答应:“清锁吉人自有天相,这样吧,你们先在房中叙旧,我先去安排明日的行程,就不打扰了。”
待裴晏知离开后,文嫣转过头朝房中的一男一女使了一个眼色,男子会意迅速出门把风,女子上前,借着为清锁整理被角的功夫,在文嫣耳边低语。
“府中明卫三十六,暗卫十四,亥时初换防,酉时厨院巡空,南北两书房以小为主,我二人无法接近。”
文嫣心神一凛,目光依然紧盯着榻上昏迷的清锁,忧心忡忡地问道:“你们一路上可否顺利?”
女子一边“如实相告”一路上清锁的状态一边看了眼屋外,见没有任何异常后继续悄声告诉文嫣:“血鸾,关于裴晏知此人,还有一件洛阳城中人尽皆知但闭口不谈的一件事。”
“什么事?”
“每月廿七酉时,裴晏知都会独自一人乘车回到已被查封的旧日裴相府中,在那荒废的庭院中独自待上一整夜,焚香祭奠,第二日辰时方归。陛下念其孝心,特准他此举,只是不准他人在明面上提起此事。”
文嫣闻言抿嘴,这句话,再结合自己大半日的观察,裴晏知的形象渐渐与盟主给自己下命时言语勾勒的轮廓重合。
“血鸾,裴晏知其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当年徐靖业起兵谋反,其父裴炎为之求情被武昭迁怒满门尽诛,武昭与其母武顺死生不复相见,可仍旧对其关爱有加,还让他拜在前大理寺卿门下,作为罪臣之子,他在武顺死后孝期刚过便受封郡公,甚至官拜鸾台要职。如今,武昭要将潞州刺史之女赐婚给他……”
盟主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狠毒:“这绝对是一个武昭针对潞州的局,她肯定是发现潞州的不对劲了,于是借联姻之名派裴晏知暗查潞州之事。柳鸢羸弱,又非我盟内之人,恐难以对付他,你此次替代她嫁入洛阳,密切监控裴晏知,若他真如我所猜想那样,必要时,让他死在潞州。”
文嫣面色凝重,思考片刻用寻常音量回应:“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麻烦继续照看好清锁。”
说罢起身正欲离开,走到房门前突然脚步一顿:“每月廿七,今日?!”
离开后院,文嫣于花厅召见了管家裴福,有些信息,她还需要利用自己的主母身份来确认。
“福叔,”她语气温和,带着新妇特有的谦逊,“我初来府中,许多事情还不熟悉。郡公平日除了公务,喜好去哪些地方,与哪些人交好,可有什么好比书画园艺骑射之类的雅趣?”
裴福恭敬回话:“回夫人,郡公爷年少时拜师狄公门下,闲暇时多在书房看旧案卷宗,府上客人也大多是大理寺旧友。至于雅趣,郡公爷虽然对些自己觉得新奇的事物皆是真心喜爱,只是性子急又耐不住寂寞,钻研一番,直到摸透了其中关窍,他可就觉得索然无味随手就搁下了,书房里那些个石刻、拓本、香料、琴谱,曾经都是他的心头好,如今也都蒙尘了。”
文嫣轻轻点头,对裴晏知的性格判断出个大概,转而又问道:“这样一来我这新妇真是惭愧,光想尽早摸清郡公喜好……那郡公既然不论处理公务还是钻研兴趣都在书房,那里想必是府上最重要的地方。不知……书房平日是谁打理?郡公几时待在书房?是否需要仆人侍奉?我想尽些心意,但又恐不慎扰了他,反为不美。”
裴福一听此话有些怔愣,踟蹰一番才开口:“郡公若是在大书房,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若是在小书房……他说不喜旁人打扰,不许任何人进入,老奴也只在外院做些简单清扫。”
“多谢福叔了,您去忙吧。”文嫣面上感激,心下却是无比的清明,这小书房中果真别有洞天。
是夜酉时,文嫣见裴晏知仍在处理公务,便先行躺下装睡,盘算着他今夜是否会遵循每月廿七的习惯离府。
不到一刻钟,她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裴晏知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自己走近。
文嫣顿时如夜枭般全身感官警醒,她觉察到他逐渐靠近的气息,令人安神的檀香越发浓烈,反而叫她心悸。
一秒,两秒……文嫣被阴影笼罩着,她几乎屏息,袖中藏匿的淬上了麻药的银针蓄势待发。
然而,裴晏知并没有像文嫣所担心的那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注视着她片刻,继而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然后,他的身子俯得更低,嘴唇贴在文嫣耳边,惹得她头皮发麻。
他叹息着,语气是她不曾听过的疲惫:“夫人,这戏演得……累否?”
语毕,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文嫣瞬间坐起,震惊得几乎忘却呼吸:他看穿了自己?!是自己的装睡还是自己的身份?!
随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这话有何用意,她也不能因此错失了探寻小书房的绝好机会,文嫣下床敲了三下窗户,属下随即自房顶落下,她吩咐道:“跟上裴晏知,确认他是否前往裴府即可,切记不要暴露,注意安全。”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属下便返回复命:“血鸾,裴晏知乘马车出府,确实是去了裴府旧宅。”
文嫣于是命令属下按照既定计划望风引开巡视,自己则循着白日规划好的路径,轻功翻墙,闪身绕柱,鬼魅般飘到了小书房门前。
毫不费力地打开书房门锁,文嫣借着月光一览房内布局,寻找异常之处。
房内陈设与大书房相同,只是少了堆放的书籍卷宗和公文,檀木桌案干净如新,笔墨纸砚皆不在上面,直觉告诉文嫣,这房内定有机关暗格。
像裴晏知这样的人,若有秘密,反而会展现在最显眼的地方。
文嫣走近桌案,俯身,指尖在光滑的案底细致摸索,片刻,在靠近内侧的一角,探到一处微不可查的、略高于周围的凸起。于是她用力一按,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桌沿处弹出一块极小的抽屉。
抽屉小到里面只能放得下一件东西。
文嫣将其取出,在拿到月光下看清了那物件的模样之后,指尖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贯穿头顶——这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木牌正面雕刻着一颗雄鹰的头,图案狰狞,鹰眼锐利,喙如铁钩,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伪装悉数看破。
“一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撕开他的衣……衣服,腰间有一个鹰头……鹰头……木牌。”
关于柳鸢的各种画面在文嫣眼前闪回,笑容、责备、叮咛、泪水……最终定格在血红的嫁衣、涣散的瞳孔、断裂的玉镯和冰冷的身躯。
“怪不得……怪不得……新婚夜的百般试探,画眉时的语带深意,面圣时的机敏维护,以及刚才的感叹……”文嫣自言自语,声音因强烈的悲伤和愤恨而颤抖,“裴晏知很有可能就是害死柳鸢的凶手,既然这样,他便知道我是假的……”
不对,还是不对,就算这桩婚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裴晏知为何要杀死柳鸢?又为何继续陪自己演下去?这根本不合常理。
裴晏知,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鹰头木牌跟你有什么关系。
待文嫣回过神来,她已经凭借本能整理好书房回到房中。
掌心还保留着鹰头木牌冰凉硌手的触感,每当文嫣思绪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就会习惯性地整理自己的武器和暗器,潞州之事,还得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