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过得倒也并不漫长。
睡得正香的怀州刺史崔大人被吵醒,得知郡公一行遇刺之事后,急得官袍都没看清正反就套在身上,亲自率着当值卫队前去接驾。
因此文嫣他们也就在外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赶在日暮破晓之前登上了移驾刺史府的轿撵。
待到他们落地刺史府大门前,天刚蒙蒙亮,长史司马带着一众属官躬身等候,见裴晏知携着文嫣下轿,立马跪下,那整齐划一的动作,落在文嫣眼里却是万分滑稽。
崔大人也不待裴晏知动作,疾步走到众官前再次深深拜下,说的还是刚见面时的话,语气也还是那般颤抖:“下官不知郡公到来,竟让流寇惊扰郡公与夫人玉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这话感情真切,但句意处处漏洞,一来此次遇袭就算是阴谋,明面上也应是因他治理不当所致,怎么能把原因归于不知裴晏知到来,二来大家都还未来得及调查行刺之人,他又怎么以流寇来定下其身份。
文嫣在裴晏知身旁默默地听着,心中暗自盘算讽刺道,崔大人其人也不过是一介匹夫,庸官而已,根本不足挂怀。
裴晏知上前虚虚扶起崔大人,语气温和却疏离:“崔大人严重了,本公此番携内子归宁,因行程仓促昨日上岸既晚,唯恐兴师动众扰乱大人公务,方才未遣人先行禀告,自行下榻州馆,不料遭遇贼人反生波澜,实乃意外,非大人之过。”
文嫣看他们做着官面文章,两相对比下还是由心赞赏裴晏知,表明来意树立威信的同时还不忘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说话滴水不漏。
“大家快快请起,”裴晏知又微微抬手示意,目光扫过后面的一众官员,“只是经此一事,内子受了些惊吓,众人亦未能缓解舟车之劳,因而我等还需在贵治叨扰一日,稍作休整,明日再行启程。”
崔大人闻言,连忙再次躬身:“郡公与夫人肯屈尊停留,当属下官之幸,郡公若不嫌弃,今日就歇在刺史府中,下官定当悉心安排,确保郡公与夫人安心静养。”
裴晏知微微颔首,接受了崔大人的好意:“那就有劳崔大人了。”随即话锋一转:“至于昨夜州馆之事,大人可否与子澄借一步说话。”
见裴晏知突然以字自称,语意立刻变得平易近人起来,文嫣一愣,掩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崔大人也是一愣,连连点头:“那下官即刻命人将裴公家眷安排妥当,裴公再随我来。”
其他官员左右退开让出进入刺史府大门的入口,刺史招手示意府中管家来将文嫣一行领入府中。
管家躬身,对文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夫人,请随小人来。”
文嫣知道裴晏知与崔大人谈论的内容非常重要,而自己和其他人只能被屏开,什么信息也谈听不到,只觉胸中沉闷,无可奈何地举步跟上管家。
裴晏知站在刺史旁离她仅有几步之遥,就在与她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转头望去,他亦侧身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依旧含着惯有的浅淡笑意,如同月光般温和皎洁,然而在那笑意之下,文嫣伸手,只能触及一池寒潭。
她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和目光来分析他所思所想,只能用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当下的情绪,不是怀疑、不是算计、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忧愁,他在惆怅些什么?
文嫣心跳漏了一拍,收回目光,带着一众仆役跟随管家踏入了刺史府幽深的门庭。
裴晏知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唇角的笑意微微敛起,眸色转深。
他转身,对等候在旁的崔刺史复又露出无可挑剔的温文尔雅的笑容:“崔大人,请。”
“裴公,请。”
裴晏知随崔大人进入府中,穿过正堂东侧的屏风进入回廊,崔大人一面带路一面屏退下人,直到走进一间僻静的房间。
崔大人谨慎地关上房门,刚回过身,只见裴晏知已然如此屋主人一样负手站在窗前,未等崔大人开口,便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亮在他的面前。
尽管裴晏知站在窗前将这房间唯一的光源挡下大半,崔大人还是借着剩余的昏暗光线看清了那物什的模样——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雕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鹰头。
他瞬间瞳孔收缩,脸上血色尽褪。
身为朝廷一方大官,他自然清楚这鹰头木牌代表着什么。
埋伏、试探、藏匿于各处的目光,自女皇登基以来,他目睹了无数同僚因这鹰眼家破人亡。
持有此物者,皆是皇帝的耳目爪牙,他们直属皇帝,拥有特殊权柄,他们一般并不轻易出示此物,因为若出示此物,则所言所行,仅次于圣意。
“裴……裴公……”崔大人躬身作揖,声音颤抖。
裴晏知不再是一幅言笑晏晏的模样,他将鹰头木牌收回,拇指摩挲着鹰眼的纹路,声音压得极低但字字清晰:“崔大人见此物,当知子澄之意,昨夜之事,牵扯甚广,以非寻常刑案。”
“明面上,此案还需劳烦大人,盗匪流寇见达官散财心生歹意一说最符合现场所见。”裴晏知扶起崔大人,那枚鹰头木牌已然不见了踪影,他顿了顿继续道,“大人应当安抚地方稳定民心,至于真正的追查,届时自有相关人员接手,大人只需提供便宜。”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子澄说明白了吗?”
崔大人立刻再次躬身,语气郑重,抑扬顿挫:“下官明白了!多谢郡公提点,下官定躬身力行早日告破此案,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裴晏知见他如此上道,脸上重新浮现出独属于他的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冷峻从未存在过:“崔大人果然是善治之才,通晓大局,以民为本,如此一来本公便放心了。”
裴晏知随崔大人一行官员处理完公务,顺着仆役的指引来到他们下榻的东跨院。
东跨院与府中其他各处不同,院落开阔,正中有一座小花园,一步一景,自成一方幽静天地。
他此刻无心赏景,打开房门,只见文嫣和丫鬟小莹在屋中央对坐着,正用着午膳。
小莹见裴晏知进门连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退到文嫣身后,文嫣换上了一身浅色襦裙,发髻随意挽起,姿态闲适但仍旧端庄,她口中的饭还没咽下去,脸颊微微鼓起,朝裴晏知看过去的眼神也毫无防备。
裴晏知一愣,事先在脑海中推敲无数遍的言辞当下忘得干净,只恍惚起儿时自己读书玩耍完被母亲叫去用膳,那时他们母子二人一块等待父亲下朝,再一起吃饭,席间谈论政事趣事,欢声笑语……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他瞬间回神,文嫣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无懈可击的寻常模样。
“夫君先坐,要一起用膳吗,我吩咐下人再去做两道菜来。”她轻轻搁下碗筷柔声道。
文嫣从来到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时辰,期间无事可做只能看着窗外的花园推演,推理自柳鸢死后到现在的所有事,盘算抵达潞州该执行的所有计策,小莹过来告诉她清锁仍旧昏迷,她干脆吩咐刺史府的下人准备午膳,就一道素菜两碗米饭,根本没给裴晏知留什么。
她与小莹自太行山中长大,她虽偶尔在潞州刺史府居住,但经年练功奔劳加上环境恶劣,饮食反倒是越清淡越好,郡公府中菜式精致美味,但她每吃完都觉得油腻难耐,一问小莹见她也这般,就决定改善口味。
这裴晏知,盼着你早来你不来,那你干脆别来得了,非得这时候来。
裴晏知依言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一碟剩下小半的小葱拌豆腐,一碗剩下少许的米饭,简单得近乎寡淡。
“不麻烦了,”裴晏知摆了摆手,视线从桌面上抬起,落在文嫣脸上,语气状似随意地切入正题,“方才长史来禀,行凶之人乃太行山中匪寇,皆于馆内伏诛,北衙禁军重伤三人轻伤一人,我已上书为他们请功修养。”
文嫣点点头面露痛色:“还好这次没有人遇难。”
她这话带着大半真心,不论是死在刺史府上的八名守卫,还是昨夜拼命拦下凶手的禁军,都是**凡胎父母生养,奉命行事在岗位上死伤,多为悲戚。
裴晏知轻轻“嗯”了一声,忽然道:“说起来,昨夜真正救了我一命的,是夫人。”
文嫣心头一紧,他果然还是要拿自己昨晚扑倒他的事情来试探自己。
他继续道:“夫人昨日反应之迅捷,实在出乎为夫的意料。若非你那一绊一扑,可能今日清点完毕,我等一行人应是一死三重伤了。”
文嫣闻言暗笑,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起手边的公筷,不疾不徐地伸向那碟小葱拌豆腐,然后夹起一块豆腐,放到裴晏知面前的空碟里。
“妾身因夫君智谋过人早一步算清歹徒奸计而活命,心中本是道不尽的感激,”文嫣嗔道,只是脸上的笑容不是娇憨而是精明,“夫君倒好,还拿妾身逃命时的囧事来取笑我。”
“妾身哪知当时有歹徒追上,不慎摔倒没想到反护了夫君一命,夫君归功,还是算在您吉人自有天相上为好。”她说着微微一顿,筷尖点了点裴晏知盘中的豆腐,语气坦然到极致,“至于妾身,既已嫁与夫君为妻,当是生死同命,妾身此生并无大志,只愿与最爱吃的这道菜一般便好,想必夫君更是这般,方正清白。”
一时间,屋内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声。裴晏知垂眸,看着自己碟中那块的白嫩的豆腐。
文嫣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了,一清二白,她和他。
他沉吟半晌,轻笑一声,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豆腐鲜软香嫩,带着葱花的微辛,味道简单而纯粹。
倒是应极了文嫣的气质,两点笔墨勾勒便是极美,华贵对于她而言反倒冗余,可她真是此言所明志的那番清白吗。
就算不清白,行动隐匿于黑夜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她呢。
文嫣看着他兀自摇了摇头苦笑,复而回望自己,眼神里带着道不清说不明的妥协,甚至是宠溺:“夫人的心意,为夫品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