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文嫣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丫鬟们为自己盘发插簪,不由一阵恍惚。
镜中珠宝环绕、身着命妇朝服的人影,与过去束发劲装的自己的模样天壤地别,倒是与柳鸢的模样渐渐重合。
文嫣想起曾经有一次柳鸢梳妆打扮,那时自己正在一旁默默处理身上的伤口,晨光透过闺房的轩窗,为柳鸢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暖金,她那次怎么也描不好眉,许久叹了口气转而为自己处理肩上的伤。
一切都回不去了。
“夫人起得真早。”镜中映出裴晏知的身影,他今日换上深紫色的圆领襕袍,朝服将他昨日慵懒风流的气质尽数收敛,转而显露出王宫贵族的雍容气度。
他靠近文嫣,接过丫鬟呈上的螺黛,微微欠身,左手轻轻托起她的脸,右手手执黛笔,笔尖顿在她的额前。
文嫣逼迫自己放松下来因他的靠近而紧绷的身体,纠结应该从容地与他对视还是应该娇羞地垂下目光,末了干脆转而望向别处。
昨夜,他握着她的手,也是与她靠的这般近,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他们的鼻尖近乎相抵,酒香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包裹住文嫣,她下意识地想要将手中的酒杯当作暗器掷出,连呼吸都在颤抖,谁知他只是眨了下眼,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转而拿起她另一只手中的酒杯起身而去。
他放下酒杯,自行走到门前,回头对她笑了笑,烛光下的他竟显得清正。
“夫人一路舟车劳顿,面色不佳。”他声音温和,只是对文嫣的称呼又变了回去,“我若再般打扰,未免太不近人情,今夜我睡书房便可。”
此刻,裴晏知执黛笔的手稳如磐石,笔尖轻柔地落在文嫣的眉梢,沿着她眉骨的弧度细致描画。
“夫人,”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平淡,好似情人耳鬓厮磨时的呢喃,又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陛下威严,恐夫人无法轻松应对,她若问及遇刺之事,你只需要记住三点,剩下的为夫帮你交涉。”
“第一,”文嫣感受到他的笔尖微顿,而自己下意识地将目光从别处收回,“你受惊过度,对遇刺细节全然不知。”
“第二,”文嫣正好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可他目光下一瞬重新凝在自己的眉处,笔尖没有丝毫停顿地擦过她的肌肤,“你得以脱险,全部倚仗着陛下恩赐,北衙禁军英勇相救,不是侥幸。”
“最后,”裴晏知收手,文嫣被他揽住肩膀重新转向铜镜,“此事由刺史查办,你,相信你的父亲。”
文嫣终于确定,裴晏知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难对付的对手。
“夫君画得真好看,”她右手轻轻搭在他仍旧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声音轻柔,“夫君所说,妾身一字一句都谨记于心。”
两张惊为天人的脸在映在铜镜中,两道目光于镜面上兵刃相接,两秒的时间烧尽了两炷香那般漫长,裴晏知终于退后两步,吩咐下人备车出发。
文嫣本以为一路无话,谁知裴晏知在马车上向自己聊起了闲话,从哪个官员值岗时打瞌睡打翻了砚台穿着脏衣服面见圣上,到洛阳城哪处的春卷炸得让某位王公贵族连吃数十个撑到下不了床,没有一个字关乎正经事,她思绪杂乱,打量了一下他一本正经的脸,本想笑一笑罢了,可最后真忍俊不禁起来。
她自己也没觉察到,自己毫无防备的莞尔模样,让裴晏知原本不着边幅的语调陡然变了一个音节。
下了马车,文嫣以落后一步的距离走在裴晏知身后,二人由引路的宫人带领着前往紫宸殿。文嫣按着记忆中柳鸢行路的模样仪态端庄步履婀娜,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宫道漫长,红墙遮空,殿宇间庄严却不失美感,但文嫣越看越胆战心惊,她曾潜伏过西北大漠的土墙,也曾卧底于江南水乡的园林,眼下身处环境,从房屋形态到阁楼分布再到地上墙上砖瓦铺设,无不说明一点:若是在此执行任务,每一条退路都是绝路。
文嫣又观察往来的宫人,他们低眉顺眼,行礼办事秩序井然整齐划一,但是若细细从仪态神色到步伐比较他们,那么他们每五个人中必有一位身怀绝技,要是真招惹了,恐怕也是难以脱身。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光线昏暗,这是不同于太行山溶洞中不见天日的阴暗,文嫣嗅得到里面的杀气和鲜血,只是这血腥气与其他发生过命案的凶宅里透出的气息相比并不渗人。
女皇端坐在御座之上,她身着暗紫常服,常服上绣着金龙,被岁月镌刻过的脸上不见悲喜,只剩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文嫣跟随裴晏知一套流程行礼下来就算始终垂眸敛目,也能感受到她那穿透华服的目光,正不着声色地窥视着自己的真实面目。
“坐下吧。”女皇在二人礼毕之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
文嫣与裴晏知谢恩,缓缓欠身坐在了一旁早已备好的绣墩上,直到这时她才能抬头正大光明地接受女皇的审视。
女皇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一旁的裴晏知身上,笑道:“真是俊俏的姑娘啊,与朕这个外甥甚是般配,晏知,你该怎么感谢朕这个媒人呢?”
裴晏知闻言,立刻朝女皇深深一拜,他抬起头,眉眼舒朗,笑容真挚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赖皮:“陛下天恩,为臣觅得如此良缘,就是要臣当即化作牛马供陛下驱使,臣也心甘情愿。臣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圣体康健,福泽绵长。如此,臣与内子方能长久承欢膝下,以尽孝心。”
女皇听他这一番话笑意更浓,她手指着裴晏知对文嫣说:“你瞧瞧这泼皮,日后可是要辛苦你拴住他了。”
文嫣也微微欠身笑着回应:“臣妾惭愧。”
殿上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女皇又与二人寒暄一番,语气亲切慈爱,就像是家长与孩子一般玩笑。
可就在文嫣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下来时,女皇突然敛了笑意,对她正色道:“柳鸢,你临行前遇刺,北衙禁军八人殉职,你的丫鬟重伤,而你却安然无恙,只受了些许惊吓……”
说到这里,她话语微顿,目光顿时锋利如鹰落在文嫣头顶:“你,如何看待此事?”
来了!文嫣心脏猛地一缩,背后瞬间沁出冷汗。这个问法与预想中的相比更加刁钻狠辣,不仅丝毫不留情面点破了整个事件中最不合逻辑之处——为何实力高强到能杀死北衙禁军的人,却会独独放过最重要的新娘。
而且问及看法,她接下来回答的每一个字,都是女皇审视她作为刺史千金的头脑教养和个性的依据。
这个问题,饶是用裴晏知清晨教她的说法,也不好应对。
文嫣起身,伏跪在大殿中央,装作颤抖又努力不卑不亢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开口:“回禀陛下,臣妾从未见过当时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只记得黑影晃动……许多细节实在记不清了,臣妾得以幸免,全都倚仗陛下圣恩,那些守卫拼死相护,方给臣妾留下求救的机会,后来父亲带着其他人来时见臣妾几乎是神志不清,他们只能先安抚臣妾万不得延误吉时,父亲告诉臣妾,他会查清此事。”
说到这里,文嫣顿了一下,思索着如何回答皇帝问询自己最核心的问题,瞬间另一个计谋诞生于心,她感受到身上的两道目光变得灼热,继续补充:“歹人行事必有动机,臣妾虽然不知他们为何在刺史府行刺,但着实惶恐他们的目标就是臣妾,因此臣妾万分恐惧潞州行至洛阳的这条成亲之路,同时也在思考其中的怪异之处,直到突然想起遇袭的混乱当中臣妾在侍女以身相互时似乎是朝那歹人喊过一句话——我乃皇帝下诏赐婚,即将嫁入洛阳的命妇,倘若今夜身死,他日真相大白你们也必将满门抄斩。”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真切地看着女皇:“也许是当时臣妾下意识的这句话,救了臣妾一命。也许,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是单纯的刺杀臣妾,所以在知道陛下赐婚之后放弃了,臣妾愚笨,但一路上确实再未遇袭,这也许能证实臣妾的猜测。”
听完文嫣这段话,女皇微微点头,眉目间尽是赞许,她转头看向裴晏知,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点了点:“不愧是柳玚的女儿,这般睿智且集智,晏知啊,你怎么看?”
文嫣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余光瞥向裴晏知,见他的姿态无可挑剔,唯有搭在膝上的指尖,几乎不可被人觉察地顿了一瞬。
裴晏知走到文嫣身旁也朝女皇跪下,脸上满是钦佩和后怕:“陛下,臣以为,内子所言,合情合理,更可见其临危不乱之慧质。”
他接着慢慢分析:“歹人行事,无非为财、为仇、或受命于人。内子久居深闺,与人结仇的可能性微乎甚微;若为劫财,目标应是御赐之物以及嫁妆,那么他们一来绝无与北衙禁军抗衡的能力也无杀人之心。如此看来,最可能的应是受命行事。”
“而幕后之人,若非有泼天之胆,便是算计深远。内子情急之下高呼圣旨,应是让他们意识到,刺杀陛下钦封的命妇,乃是与朝廷作对,这代价他们承受不起,所以他们及时止损。”说完,他再次向女皇深深一拜,恳切道,“陛下,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臣恳请陛下,允臣借回门之机,协同岳丈大人,务必将此案彻查,以告慰殉职禁军在天之灵,不负圣上赐婚之恩。”
他这话说得比自己还天衣无缝,文嫣暗自琢磨,若这就是他早上说的帮自己交涉的话语,那么内容不管因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改了多少,核心意思就是揽下察查此事的活。
女皇听完,目光凝在二人身上,半响开口,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严和深高莫测:“晏知啊,你成了亲,果然思虑更周全了。鸢儿,好孩子,真是聪慧过人,你受委屈了,都起来吧。”
二人谢恩起身,女皇接着说:“此事,朕已知晓。就如晏知所请,你二人回潞州后,务必协助刺史柳玚查明此事。”
“至于那些胆大包天的狂徒……”女皇的声音骤然转冷,“朕倒要看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什么样的幕后之人,敢在潞州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