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不,他们年岁是对不上的。
门客消失那年我十五,他若十九,过去五年,我们再相遇时他合该二十四,而宁珂比他大了整整三岁。
可,少年的年龄只是我的推测,而宁珂的身份神秘,他的年岁就定是真实的吗?
心中愈想愈乱,其实我会这样想,左右不过是害怕罢了。我怕他们是同一人,所以想要骗自己,拼命力求他们不是一人。
彼时无知,我对那少年是心存几分悸动的。
阿姐与顾明昶是青梅竹马,李夫人和李大人也是年幼相识。我自以为世上情爱皆如此,一见钟情,细水流长,就像我爱吃的栗子糕。
栗子糕看着并不起眼,不似别的糕点入口即化入口即甜。它得趁着热气小口咬下去,慢尝细品,然后才能知晓它的好,若你咬的太大口,只会噎得你满嘴,难以下咽。
阿姐说我性子慢热,我也深感如此。
我是胆小的蜗牛,少年走得太快,留给我的只有满心的空落和悲伤……
他最好不是宁珂。
………………
我成了宁珂的贴身侍女,在宁府的地位顺势而起,成了仅低于辛夷的存在。
谋害一事有误,这次晋升算是对我的补偿。
自病后,宁珂每晚会饮一参汤,有人在参汤里下了缓性毒。毒发那晚,正巧是我送汤进来,于是我被迁怒,他没由来的怀疑上了我。
高位者向来如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待我受尽折磨,天不亮,下毒人被揪了出来。事情调查清楚,真相水落石出,发觉我是无辜受冤,宁珂大手挥挥,把我捞了出来。
青铜铁鼎,宁府有名的刑具。进入鼎里,挣扎越凶,死的越快,因我前期没有浪费体力,且性命顽强,捞出来时虽已晕厥,但尚存半分气息。
见我命不该绝,宁珂出手亲自抢救。待我醒来,事过三日,下毒人早被处决干净,府内甚至死了好多下人,此事就以我晋为贴身侍女而了结。
“我今日是来领你去新住所的,柳小姐算是因祸得福了。”祝余打趣的说道。
我先前是二等侍女,与内院其他侍女同住四人间,离宁珂主屋较远。昏迷几日,我皆睡在宁珂屋里,如今身体日渐恢复,合该搬去新地方了。
因祸得福吗?我笑而不语。
宁珂对我下的是死手,鬼门关里绕圈圈,这福气她要给她好了。
我问:“兰佩小姐还好吗?”
“公子今日要出门,兰佩早早便陪公子出去了。柳小姐找她有事吗?”祝余语气意外,奇怪我怎么突然关心兰佩。
我噢了声,“原是这样,我见上次领我进内院的是兰佩,以为下人调动皆由她负责,故而多问了嘴。”
“柳小姐入府不到两月,什么都不清楚是正常的。”祝余扯帕子笑了笑,跟我解释道:“辛夷大人是府内管家,下人调动由她负责,我跟着辛夷大人做事,今日就是奉大人的令来的。”
“不过兰佩常陪公子处事,她府内事情是管得多些。”谈话间便到了新住处,祝余领我看屋内布局,“柳小姐看看可满意?”
这是春香苑次屋,靠在宁珂主屋隔壁。屋里用具齐全,进门凉气十足,竹帘遮光,内房四角各放了四盆冰桶。
“自是满意。”我笑凌凌,称作困倦欲午休歇息,祝余没理由多留,很快就带着身后的小侍女走了。
等她们走后,我开始盘算参汤下毒之事。
宁府下人少,且管的严苛,顾明昶塞不来人,顾玄毅也插不了耳。要想混进宁府可不容易,就如“小年”,我花费百般心思才偷梁换柱这一个。
宁珂懂医,倘若这参汤真下了药,他会尝不出来,还连续喝了十五日?
参汤日日由兰佩送,出了事,兰佩没受丁点影响,这不奇怪吗?
回想宁珂当时狠厉的眼神,绝对是冲我来的。难不成是我哪处暴露了,宁珂找此由头处理我?
暖黄色的光辉照着竹帘的缝隙浅映进来。睡了不知多久,帘子遮光,屋里有些许昏暗,珐琅冰鉴凉气不再,我脖间生出细汗。
嫌着热,人开始睡得不安生,我辗转身子,小半截腿伸出了床外,圆润的脚趾磨蹭似乎挨到了什么东西。
寒意贴肤,那东西离我愈来愈近,不知是我在靠近它,还是它在靠近我。忽的我感到鼻间难出气,一声喘气后口齿微张,我惊恐的睁开眼,是宁珂那怂在搞鬼。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倚着床模样懒散,葱白的指节贴于我鼻下,堵住了我浅眸的鼻息。温热的呼吸撒于他指上,宁珂低头瞧我,唇畔漾出坏笑。
他丝毫没觉得此举不妥,看我醒了甚至做出更过分的行为。
“暖暖的。”
宁珂恶劣的瞧着我,修长的指尖往下,搅进我的口中,探进玉白的牙齿,触及湿润的舌头。
他爱惨了我口腔内洇湿的温意,像一只贪婪的怪物,不断地向我索取着这份温热,妄图占为己有。
“小柳儿,”宁珂抽出手指,拂过我脖颈,点点涎液流连肌肤。他用那只手抵住下颚,声音稍稍哑然,“该起来了,再睡便过晚膳了。”
说着宁珂理衣起身,不远处的桌上早已摆好饭菜,一阵肉香飘来,我被勾支起身,墨色的华发披撒在肩,囿于睡的不太安稳,身上的衣裳都压皱了几分。
我模样素淡,简单盘了个发,没让宁珂等太久。八仙桌上四菜一汤,玉藕排骨汤,苦瓜肉片,芹菜肉丝,糖醋鲤鱼,鸡蛋鲜肉羹,引得人垂涎三尺。
昏迷醒来,我食不知味,顿顿皆是配好的药膳粥,嘴里早就寡淡多时,夹菜的动作不免急心起来。
“慢点儿。”宁珂为我盛了勺汤。
他举着汤勺,抵在我嘴边,我动作慢吞下来,迟疑的就着他的手喝了口。宁珂没吃多少,全程就动了两三筷,见他没了动作,我也同时搁下筷子。
宁珂举眉望我,内勾外翘的丹凤眼中尽是细碎的笑。他脸上不再是病态的惨白,波光潋滟,连眼下的红痣都变得生动吸睛。
宁珂身体好的飞快,跟之前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一颦一笑似鬼魅,仿佛要夺了谁的精气。
他对我的好让人不安,就像明白了什么,很多时候看向我的眼神都是晦暗难懂的。
我们如同两方城池,隔着层模糊不清的壁垒,在我自以为悠灾悠哉,他已站在他的城池上方做好决定,随时准备破釜沉舟。
宁珂越来越贴近我记忆里的那人。
……………
宁珂像是有处理不完的卷册,但他待在书房更多时候是在看群臣的花名簿。
比方名字前有红圈的,就是宁珂要下手的对象。我会知道这点,是因为陈谦末的红圈仍在,而小年也给我传过他遇事的信息。
“大人,午膳好了。”
我敲门而入,宁珂正背对着我。他嗯了声,转身放下手中的东西。
身为宁珂的贴身侍女,我得顾好他的起居。
旁人不敢在他办公时打扰他,故以宁珂总是起居无时。经历过毒参之事,我也不敢妄自夸大,觉得自己多么特别,小心翼翼地,起到一个到点说一声的作用。
阳光溢进书房,宁珂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退出去时,我借着带门的功夫看了眼书案的方向,桌面上翠绿色晃眼,那是宁珂刚刚握在手里的东西。
红色的册子、绿色的玉佩,这是我来宁府的主要目的。
宁府上上下下我都摸过,就宁珂书房防备最严,而且他日日待在书房里,我实在不好下手。
回想那玉佩的样子,我总觉得甚是眼熟。
我与宁珂共同在主屋用膳,饭刚吃两三口,进来一黑衣侍卫,他在宁珂耳边秘语两句,宁珂放下筷子便要出门了。
“大人需我跟着吗?”我随宁珂动身。
“不用,你身体未恢复,在府里好好歇着吧,兰佩会随我出去的。”宁珂出门通常只会带兰佩。
我把他送至门口,他似乎有东西忘在书房没拿,让兰佩回去取,我不由分说,主动跟着兰佩同去。
书案上的玉佩宁珂没收起来,他要的东西便在玉佩下面。
我拿起那块玉佩,玉身翠色通透,触及到背后凹凸不平的花纹,我溘然慌了神,不敢把它转过来,它在我手里瞬间变成烫手山芋。
“柳小姐?”兰佩拿好东西见我神色异常,握紧玉佩不放,她冷然出声。
我恍然惊醒,似乎被吓了一跳,趔趄着松开手,玉佩从手中滑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兰佩连忙扑过来接住它。
兰佩怒气拧眉,“柳小姐这是在做什么?这玉佩是公子相当宝贵的东西,若是摔坏了,你用命也赔不起……”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此时此刻只觉得她的声音嗡的很,道了句身体不适,脚步踉跄着就跑了出去。
那是我的玉佩,我绝不会认错;正面刻有“扶柳”二字,背面是柳叶的花纹。当年那人失踪,连带着我的玉佩就消失不见了。
他真是那人,宁珂真是那人。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此次朝露节的花会将在李府后院的馨香园举行。
“好了,走吧。”他抹抹我眼角的泪,“今日府中热闹,我带你出去转转?”
眼前的男子给人擦泪的动作生疏,明明长着个坏人样,却不伦不类的夹着尾巴做起哄人的事。
我摇摇头,适可而止的捂住眼窝。
馨香园位于主院附近,虽离我这里六七里远,但十三岁以后,我脸上面纱不能除,见人不能抬头,所以今日府内来外客我更是不好踏出房门的。
我闷声低语:“我不能出去……”
“你为……”
他张口似乎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李家的表妹却活的这么畏畏缩缩,为什么李府从不苛刻对我却也显得十分不待见我。
我红眼看向他,固执又沉默。
几息过后他无奈的闭上嘴,他不好问出口的,我从不过问他的身份,他也不好问我的明细。
“我们不去馨香园,我就带你去春香苑后园看看。”他猛地将我打起横抱,双手抱着往上一颠,乱了我耳边的鬓发,“春香苑后面的柳树爆新芽了。”
“你干什么!”我嗔叱一声,惊得完全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蹬起脚尖红了脸,“你,你快放我下来!”
“怎么了小姐——?”小令模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令正坐在院子里折菜,听见我在房里突然大叫,吓的她丢下菜忙往我这里跑。
“小姐,发生啥事了啊?”
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飞快地把我放了下来,高举双手,安分的贴墙而立。
我指尖抵住他的胸口怒目圆瞪,眼里满是威胁,他低头挑眉持以最无害的姿态,眼里满是无辜。
“没事,我没事,”我重重点了两下男人的胸口,胡乱的回了句,“你先退下吧……”
我把他们赶走,谁也不想见,独自闷睡到月上枝头。我睡的昏沉,几乎是醒了睡,睡了醒。
房里的窗户敞开,月光大片大片照进屋,我余光贸然瞧见一抹亮眼的嫩绿色。
圆桌上的花瓶里,不知何时被人插了几支柳条进来,小巧的柳叶儿圆润可爱,像是泛着微弱光芒的漂亮宝石。
这是他折来的吗,他怎知道我喜爱柳的?
我嘴角不自觉窃喜,小步跑到圆桌前,伸手轻轻拨弄柳条,眼底盈满笑意。
花瓶底下压着张字条,可惜屋里灰蒙蒙的看不清,我捏着字条揣着轻飘飘的心,迫不及待的点上蜡烛,借着烛光读到……
‘玉佩挺漂亮,借我戴戴’。白纸黑字,龙飞凤舞,可见写字的人相当张狂。
他怎敢的!
他拿走了我的玉佩!
我折身扑回床上,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怒火中烧的感觉悠然而来。枕头下空落落,我的玉佩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