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珂真是那人,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若当年我早点把那个可疑的门客禀告上去,李府是不是就不会有惨案发生,阿姐是不是就不会死,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那晚看不见的大火将永远地烧在我心里,阿姐已经植入我的皮下根生血肉,成为我挥散不去的执念。
我几乎又大病一场,高热接连不退。
治不好的,此病在心。
命运附于我脚下,到底是我带着它在转动,还是它牵着我在走。我如同被戏耍的困兽,怎么也走不出命运的阴影。
“小柳儿,这不怪你。”
“当年的事情我们无法未卜先知,做你能做的,控制不好的东西便忘却吧。”
青衣女子与我额头相贴,她担忧的看着我,为我着急。
我流着泪,睁不开眼。
如若敌人就在身边,我肯定会除之而后快。宁珂有足够的能力杀我,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的眉头拧得越来越深,身上的汗珠浸湿被褥,高烧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着我,烧的全身透骨的疼。
我痛苦的呻吟着,精神迷离间眼前又出现一人,她也穿着青衣,只是笑得诡异。
“小柳儿,快跟阿姐走,阿姐做栗子糕给你吃。”她站在那里朝我招手,让我跟她走。
那是阿姐吗?我朝她远远的伸出手。
“醒醒,对不起……”
忽地,在我愈发迷离之际,突兀的声音响在耳侧。那道声音离我好近,沙哑而低沉,难掩悲伤,是那么的真实。
冰凉的触觉贴在额面,让我烧得发烫的肌肤感到阵阵叹吁。
阿姐,我好想阿姐。
我想要睁眼看看那个与我额面相贴的人,拼命地鼓动眼皮,眼珠近乎是痉挛性的转动,想要冲破这沉重的枷锁。
一缕幽光映入眼帘,我终于得以睁眼。
我流着汗,大口的喘着气,瞪开眼迫切的想要见到她,结果大失所望。
根本没有什么青衣女子与青色倩影,与我额头相贴的始终是宁珂。
宁珂面容憔悴,眼里布满红血丝。
他亲吻着我哭得湿濡的眼睫,我嫌恶的撇头。
…………
病好后,我常常待在屋内发呆,病痛削去我层皮,骨头耸立,直挺着背如风吹易折的细柳枝。
我好疲惫,我需要时间来调理自己。
青色的玉佩,红色的册子……原来顾玄毅说的那枚玉佩是我的玉佩,我的翡翠细柳佩。
宁珂是故意让我看见那枚玉佩的。
入府这么久都找不见的东西,为何他能随手把它放于书案,恰好就不舍防备的让我瞧见。他绝对是故意的,我心里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宁珂一直知晓我的身份,他在戏弄我,把我当作好玩的小老鼠,宁珂就是那把我盘于鼓掌的狸猫。
我绝对不能,不能认出那枚玉佩,不能自乱阵脚。
修养两周,若他要养虎为患,我不会错过机会的。
宁珂医术高深,自贴身跟着他后,他对此从不藏着掖着,可能看出我眼中求知欲炽热,他把我拉出屋子,主动教起我来。
出于某种心理,我没有暴露自己会医。他教我从基础开始,一旦超纲,我就会学得磕磕巴巴,故作愚钝。
“这血凝丸,你做错了。”
宁珂看着我,摩挲着右手的冷灰扳指。
他似笑非笑地拿起药丸,碾碎在指尖轻嗅:“小柳儿,我放的是丹参,你怎放的是三七呢?”宁珂透过我望向远方,眼神空灵。
三七化瘀止血,丹参活血化瘀;
它们相似,却又极其不相似。丹参的化瘀功效比三七好,可血凝丸顾名思义是凝血的,主要用于外伤,外伤应先止血再化瘀。
所以丹参类活血药,万万不能用在血凝丸里。
血凝丸不难炼,是最简单的基础药。我曾经初次学炼药师傅教的就是这个,做了千百遍,早就牢记于心。
宁珂速度之快,尽管我学的慢,但他的教学速度丝毫没缓下来。我以为自己藏得极好,谁料宁珂早就看穿,今日这茬便是专为我下的套。
他的声音微颤:“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宁珂问的笃定,他像是已经知道答案,但心中不甘,非要固执的再问一遍。
“早年遇到过赤脚大夫,曾向他讨教过皮毛。”我委身抬头,话语半真半假。
宁珂盯着我的眼睛,在我们沉默的对视中,他冷笑两声,面无表情的砸了桌上的所有药材。
药材滚落一地,黑色的血凝丸似小豆子般弹跳着四散奔逃。宁珂甩袖走人,远远地看过去,他的背影竟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宁珂与我冷淡了。
他四五日没回府,我对他的行踪不得而知。府里的下人不愿意触霉头,对我全是能避即避,倒是方便我了。
这几日我常常假借打扫的名义进出书房,在外人看来我是在殷勤的求和,但实际上我不过是在找红册子。
他知晓我的身份,那么一定清楚我接近他的目的不纯。
“辛夷大人留步!”
早上,我蹲守在主屋门口,喊住步履匆匆的辛夷。
“明日是醉千阁花魁之夜,我作为上任花魁理应回去一趟,而且私心说,好久没回醉千阁,大人明日会与我同去吗?”
辛夷猝不及防被我挡住路,她顿住步子,“待我问过公子,再回来告诉您吧。”
“好,麻烦辛夷大人了。”我退开,微微福身谢过辛夷。
我见不到宁珂人,跟宁珂接触多的只有兰佩和辛夷,兰佩不会帮我,我唯有把希望寄托在辛夷身上。
入府四月,顾玄毅曾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我还在春香苑外院;第二次来时,我在宁珂身边。我们迟迟没有谈话的机会。
正巧他上次来说了花魁之夜的消息,特意把话头扯到我身上,我当然懂他的意思。宁珂当时觉得有趣,替我答应下来,甚至说着准备同去。
天色昏暗,辛夷终于找我回话。
“明日的马车已备好,公子让您自己去即可。”
第二日,日过半晌。
我没有着急出门,晃悠着,临近傍晚才动身出发。宁珂没有吩咐人跟着我,马车把我送到地方就走了,给我省下许多麻烦。
醉千阁灯火阑珊,好不热闹。
红艳艳的喜灯笼挂满阁,台上水袖朱裙,笙歌曼舞。满堂红绡密如雨,花醉三千客,这便是醉千阁有名的花魁之夜。
踏入阁,不见顾玄毅和红怜,温娘远远的瞧见我,同我点点头。二楼的扶台上站着小翠,她喜气洋洋,正伸着脖子往下看,陡然对上我的视线,瞪大了眼睛。
我朝她招手,她越过人群跑下来,半是惊喜,半是忐忑,叫了声:“烟儿姑娘?”
“花莲儿在楼上吗?”
小翠咧着嘴:“对,花魁要压轴出场的,莲儿姐这会儿在房里准备着呢。”
我离开醉千阁后,小翠立马就跟回了花莲儿。
“你带我找她吧。”我语气淡淡道。
小翠快步走在前面,嘴里碎碎念:“姑娘您知道吗?甜樱那贱蹄子失踪了,消失的半点痕迹找不着,怕是偷了阁里的东西跑路了。”
“花魁重新选举后,那贱蹄子天天昂着个脑袋,好像花魁之位已经是自己的了,阁里姑娘都可讨厌她了。”
“说不准啊,她就是被看不惯的人给……”
“翠儿,噤声!”
到了花莲儿门口,花莲儿推门打断小翠。她身上穿着华丽,头上戴了个极其漂亮的花冠。
本来花魁是甜樱无疑,甜樱失踪,这花冠才在运作下戴到了她头上。尽管她没动手,但她能猜到跟我脱不了干系,所以花莲儿心里是有点发虚的。
“你下去吧。”花莲儿让小翠退下。
房里虽没人,但为保谨慎,她拉我进了内屋。
“莲儿姐,你要知道甜樱之事跟你无关,怎么查也不会查到你的。”我叹口气,理了理她头上的花冠,摆正位置。
“我——”
花莲儿看着我,我目光不疑的回望她。
“……我知晓了。”
宽大的烫金袖口中,她收紧的手心慢慢放松,无法平复的胸膛逐渐安稳下来。
“扣扣——”
“莲儿姐,马上要到时间了。”
宋冬年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敲完门等了两下,然后推门进屋。
“小姐,”宋冬年进来看见我,手握成拳。他哑然失声,欲言又止:“小姐怎么会瘦成这样……”
相比上次见面,我人瘦了许多。
夏日衣服薄,背脊薄纱贴骨,脸颊的肉像被切去两块,露出尖尖的下巴。他们不知水鼎一事,但光看我的样子,不难想象我在宁府经历了什么。
我别开眼:“说要事吧。”
我不是来谈儿女情长的。
宋冬年眼眶泛红,垂下脑袋。看我们有话要讲,花莲儿主动避去外屋。
“陈谦末那边怎么样?”
“确实有人对他出手了。”他闷声回道:“前段时间有人给陈大人夹塞了一份礼,陈大人应是不知情,他收下后我们就偷偷处理掉了。”
“不光是这个,大人听了小姐的话已经减少外出,可每日上朝不可避免。那些人总埋伏在上下朝的时候,上次我们极力搏斗……大人还是受了点伤。”
“嗯,无大碍就好。”我看了眼宋冬年,“你有受伤吗?”
宋冬年摇摇头没有吱声,他始终低垂着脑袋,脚前的地板上出现两滩暗色,他在默默掉眼泪。
“冬年,很多事情错综复杂。”我珉起唇。
“我教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只要执行我的命令就好,其余你不用——”重要的事情谈完,我心中无奈,语重心长,刚想开导他两句。
“我不能心疼小姐吗?”倏地,宋冬年像是忍耐到极限,低吼一声跑了出去。
少年飞快从眼前窜过,花莲儿迟疑着步子迈进内屋,“柳小姐无事吧?”
花莲儿并不是万知阁的人,我与她定下契约为五年。她只晓得我是个不简单的人,具体不知我谋划何事。
“无事。”我闭眼转身,吸了口气。
宋冬年不是个情绪外露的孩子,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可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不管怎样,我要结果。
时间不容人喘息,我要我的呕心沥血不白费。
外面爆竹声响起,我牵起花莲儿的手出去,我们站在最高的看台上往下望,纵目远眺,仍不见顾玄毅的影子。
姜太尉来了,他拉着姜灵朝我们这边招手。姜灵脸上笑的开心,咧着牙,被醉千阁的景象迷花了眼。
“3,2,1……”
阁里的灯笼尽数灭去,我退开三步,光采照向花莲儿站的位置。花莲儿迎着光,抬头展开笑唇,她头戴花冠往前跨出一步,接受着众人惊艳的洗礼。
谁能想到一个人能当两次花魁呢。灯笼逐渐亮起,我消失在看台。
时候不早,今夜我等不到顾玄毅了,我的事情完成,该回宁府了。我留了封信给温娘,叫她转交顾玄毅。
我戴上薄薄的纱帽,逆着人流而行,将要远离这份喧闹时,蓦然回首听见有人在低语般的呼喊我。
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