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我屋里没冰,只能敞着窗户透气散热。入夜,春香苑动静不小,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匆匆路过我的窗户,我觉浅,听见声音便醒了。
我裹上外衣,准备出去探探,看看发生了何事。
“柳小姐!”刚打开门,兰佩就提着个食盒过来了,她拉住我往宁珂书房走,模样慌张。
院里灯火通明,宁珂书房外聚了好多人。
“柳小姐,请您进去看看吧!”兰佩哀求地把食盒塞进我手里,里面装的是为宁珂准备的参汤。
宁珂总是熬到很晚,他身体尚未恢复,这参汤便是给他补气血的。
众人手举灯笼齐聚门外,明显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这门是万万进不得的。
“嘭——”
书房里传来重物落地声。
辛夷往前冲了两三步,靠近门口时及时止住,她站在那里回头看我,连宁府大管家也默认要我去。为何呢,就因宁珂碰了我,他们便觉得我是特别的?
众目睽睽,我骑虎难下。若是在宁府长待,为了以后行事方便,此时的我必须证明自己是特别的。
我硬着头皮端起食盒往里走,门扉轻动,衣角还未探进去,里面就传来宁珂的暴怒声。
“出去!”
进去,必须得进去。身后那么多双眼睛,他们正在无声的逼迫我进去。
我低下脑袋,刘海挡住眼眸,不敢跟宁珂对上视线。宁珂现在的样子极其狼狈,他的轮椅侧翻在地,人虚浮站立,羸弱的仿佛风吹就倒。
“出,去。”宁珂再次说道。
他一只手贴身垂下,一只手撑在书案上,好让自己不会轻易倒下。我低头瞧见,他垂下的那只手掌心通红,已把薄薄的衣袍染出朵血红梅花。
面对宁珂的驱赶,我充作两耳未闻,压低身子快步走到书案端出参汤,然后急速欠身离开。
“……站住。”他喊住我。
宁珂面容惨白,如同十二月的落雪。
我颤巍巍地抬头,他唇边的血迹鲜艳夺目,这是他方才呕血,手帕抹过残留的痕迹。
他阴森森的冒了一句:“你敢谋害当朝太师?”说完,他端起参汤一饮而尽,靡丽的鲜红丝丝溢出。
宁珂将瓷碗猛地砸在地上,艳得诡异的唇角勾起,语气轻飘飘:“来人,将此女拖下去,施以水刑问候。”
门外的冷面侍卫听令进来,我怔然地望向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反驳,任由侍卫将我带走,全程无话可说。
宁府牢房大的出奇,甚至比主院春香苑大。
“嘎吱”推开沉重的红门,七月的夏夜,里面没有点灯,院子看着阴寒无比。
侍卫举起盏红蜡,他们钳制着压着我往前。我明明没有挣扎,但他们还是用了十成十的力,像要卸掉我两边的胳膊。
我们沿着昏暗的狭廊走下去,里面遍地铁笼,发霉的腐臭钻入鼻,我恶心的想吐。
太暗了,红蜡能照见的范围微小,我不知铁笼里有没有人,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死气沉沉。
水刑,什么是水刑……
马上侍卫们就回答了我的问题。偌大的牢房,漆黑无窗,中央摆了个高三米宽两米的铁鼎。
他们把我推进鼎里,双手用链条拷得密不可分,一米五的粗链固定鼎底,我的双脚被绑上铁石,迈步艰难。他们反复检查,直至确保我不能挣脱。
门关了,他们全走了,水流不大不小,不断的从上方灌入。进去时,鼎里的水位就没到我小腿,接下来不出三个时辰就会到我的头顶。
宁珂没想我活,他说我要谋害他,却根本没留人拷问我的目的,我的动机,我背后的主使。
水没到半腰,我的手腕疼得厉害,磨破了皮,血腥子味溢出,我不得不举起手来,防止污水感染伤口。
早在尝试解开手之前,我就试过了脚,脚上的铁石同样难解。铁石不算沉,若是双手自由,我就能奋力游上去,不至于被拴在鼎里活活淹死。
水淹到脖下,我明白过来,我必死无疑。
那石头是蛊惑人的,不算沉就是为了让你挣扎。
当你以为生机可寻,拼命挣扎到筋疲力竭,最后绝望的发现一切不过骗局,不管怎样,等待你的依旧是死亡。
我不该轻敌,宁珂手段狠毒,他就是要折磨死我,从心至身。
水位到达鼻下,身体被污水泡的白皱,绝望如深渊将我吞噬。我双手扶住鼎壁,昂起头露出鼻尖,我好不甘心,又好么无奈。
内应来不及救我的,第二日我就会变成一具浸泡铁鼎的死尸。
阿姐,我好像要不行了……
水进入鼻腔,淹过头顶,耳边失去声音。我闭上眼,静候死亡来临。
……………
睁眼,深色的帷幔低垂,我眼睫颤了颤,躺在床上浑身酸痛无力,透过薄纱,依稀瞧见有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探了进来。
那是双男人的手,右手大拇指指节套着一冷灰色的润玉扳指。
他手背过来轻贴了下我的额头,随后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腕给我把脉。视野有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触碰到的地方尽是冰凉。
床旁的帘钩上挂着一个黄色的布袋香囊,香囊里散发出淡淡的安神幽香,渐渐地,我意识慢慢迷离。
再次醒来,嘴里苦涩,身上仅着件单薄的里衣。我身体半靠具身躯,温凉的瓷勺抵进唇瓣,不明液体顺着舌根缓缓流下。
有人给我喂了什么,在腔内留下苦味的便是这个。
“小柳儿……”
是阿姐吗?
不,他不可能是阿姐。
男人环拥着我,左手端着药碗小心的给我喂药,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珉紧唇奋力掀翻那药。
半碗药打翻在了床上,药汁撒了一片,弄湿我的衣裳。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他是宁珂。
宁珂一改病态。
“来人。”他对门口喊了一声。
他又要折磨我吗?我不禁往床后瑟缩。宁珂抓住我的脚腕不让我逃,他将我拉了过去,竖着抱起,把我托在怀里。
下人听见命令低头进来,我将脸埋在宁珂脖间,他们动作很快,麻利地换好被褥便纷纷退下,没人敢往我们这边看。
等没有动静了,我小心翼翼的抬头,打量起四周。
外面暖阳正好,屋里的阳光是炽碎的,经过檀色的金丝篾帘筛进屋,撒在地上稀疏零落。屋内陈设简洁,紫檀木的架子上空落落。
远处的八仙桌上乱中有序,笔墨纸砚放在上排,其余便是满桌卷册。
这里的布局熟悉又陌生,这似乎是宁珂的房间。
宁珂的房间从不放冰盆,哪怕此时正当炎夏。他抱着我,身上自带寒气,我体表温热未退,后背细汗淋漓,整个人虚弱的倚趴在他肩上。
被褥早已换好,宁珂安抚般的抱着我,像哄一个受惊的幼兔。兔子敏感,是个极容易被吓死的生物。
片刻,屋里进来一人。
“公子,柳小姐的衣裳……”
兰佩拿着我的衣服进来,她把折叠整齐的衣服放在床尾,欲言又止的看着宁珂。
“下去吧。”宁珂侧头未看她。
我眼睛盯着兰佩离开的方向,欲说还休。
光换衣服是不够的,我身上中药混着酸汗,自许难闻且难受,必须得水洗一番。
宁珂大抵知道我想要干嘛,他挑破我心中想法:“你如今还发着低烧,不能沐浴。”说着,他拿起床尾的衣服,看样子是要亲自给我换。
我身体虽虚弱无力,但尚未轮到穿衣要人代行的地步,我揪着衣角,跟他僵持不下。
“松。”宁珂捏着衣服,轻声哄着。
我咬着唇肉背过身,片刻后抿嘴妥协。
脱了衣裳,宁珂冰凉的指尖首先抚上后脖,据他所说,我那处有颗红痣。宁珂极其喜欢那颗痣。
浑身坦然接触空气,让人颤栗不安,衣服良久不套上来,我背身蹙眉,不知宁珂在磨蹭什么。
“你恨我,是吗?”他靠近我,声音清泠绕在舌尖,语调不急不缓,带有鼓励意味。
“奴家不敢。”我声音虔诚,不敢有疑。
他近乎贴着我,说话使人耳朵发酥,哑谜般的话传入耳,稍稍侧头,他刀削般的面容便近在咫尺。
心提到喉口,我表面装得镇定,显得楚楚可怜。
“不,小柳儿,你敢。”他轻笑一声,箭在弦上的危殆气氛消失,宁珂咧着菲薄的唇:“可你再怎么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就是要活着。”
宁珂宛如幽鬼,他不在乎我的回答,自说自话,话语间充斥着不容忽视的狠劲。
他身子退开,忽而,我僵直的背抖了抖。
转头看去,他眉眼淡淡,正握着毛巾细致的替我擦汗,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偶尔他冰冷的指尖划过皮肤,都会引得人抖上半分。
没了汗液,身体变得爽利。
我不该轻视他,亦不该自视清高;最初我敢只身步入宁府,赌的便是宁珂对我的感觉。
是啊,我们看着多暧昧多亲密啊。
我以为宁珂是有点喜欢我的,府里的人对我态度特别,我渐渐变得大意,变得忘乎所以,觉着自己真是他特殊的人。
宁珂身份神秘,来时路无人知晓。他是京城乍现的新贵,从前京城没他这号人,我调查过,所以非常确定。
大抵从李府覆灭起,宁珂就成了权倾朝野的宁太师,深得皇上之心。
他为何会叫我小柳儿,往最坏了猜,他清楚我的身份——我的真实身份。他可能就是那个我曾经不知名姓,畴昔就害怕几分的神秘门客。
门客模糊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将他们放到一起,那人眼下的泪痣与宁珂眼下的红痣对上。
“小柳儿,你还没同你那个姐姐和好啊。”
今日是朝露节,春日来临万物复苏,褪去了冬的寒意,花朵争相开放,李夫人素来爱打理花草,朝露节的花会此次轮到了李府操办。
我与李卿容闹了别扭,这次她没有多来哄我。
“你阿姐不要你喽~”某人又来戳我心窝子。
我把脑袋埋到软枕里,声音沉闷:“不要你管……”
“嗯,不要你管~”他夹起嗓子学我说话,怪腔怪调。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我噘着嘴,抬头捶了他一下,“卿容是忙着跟李夫人准备朝露节的事,所以才没有来找我的。”
我眼眶红彤彤,倔强的瞪向他,颇有他再惹我我就掉眼泪的架势。
他啧了声,像是妥协了。
“遇了事,哪有总一方低头的道理。”
他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竟开始给我讲道理,“你动不动就冷着个脸不理人,我要是李卿容,有你这个表妹,真能把我折磨的够呛。”
我哪有老冷着脸不理人,我面上不服气,却把他开头的话听去了心里。
是啊,李卿容对我极好,我们从不会争吵或者冷脸。感情是必存波折的,当这段情感离奇平稳,只能说明是有一方在竭力维护,竭力包容。
这样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呢,我鼻子忽地发酸,默不作声地掉起了烫人的泪珠。
李府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过我,李卿容有的好东西,她都会分我一半,分不了就整个送我。
我不能在人前露面,她便会为我推去许多社交,陪我在李府找乐子;我心情不快了,她总能比我先一步察觉,变着法的哄我。
李府不会为我庆生,李卿容却会,她最初学做糕点就是为了我。知道我生日的只有李大人和李卿容,我其实没有告诉过她,是她自己想尽办法知道的。
李卿容确实是个好姐姐,亏我总以为自己比她知事懂礼。
我吸着鼻子哭得不通气,他叹息的递上帕子,我拿过帕子毫不犹豫的在他面前擤起了鼻涕。
这人见过我太多次狼狈的样子,我在他面前已经无需顾及什么。
「拟修方士传,乞换左仙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