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珂睁开眼看过来。
我轻柔地出声道:“大人……”
宁珂低眸敛眉,长睫在眼下投出阴翳。他没理我,右手撑着头,食指微微转动大拇指的冷灰色扳指。
悄悄吸了口气,我装作没看见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垫起脚尖,徐步绕过脚下的暗色。
我走到书案前抚住宁珂的脑袋,见他没拒绝,指尖插入发丝,轻缓地揉了起来。太阳穴、风池、风府穴,这四处穴位分别在双鬓和脑后,揉着可舒缓神经。
“大人可好受些?”我低头端倪他神色。
他眉目舒展,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我靠来,稍稍昂起下巴,没有回我也没有再质问我是谁。
想到什么,他侧过脸,漫不经心的说了句:“难为你有心了,明日便搬来内院吧。”
宁珂从始至终没睁眼,冰冷的手心握住我的指尖,然后轻拂过去让我退下。
“是。”
从前我惧怕宁珂,靠近他就深感不安。那时的我太弱小,以蝼蚁之姿站在猛象面前,难免颤巍。
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我心生变动,再看宁珂,此人不过是手握大权,略有手段罢了,算不得多吓人。
猛象有猛象之力,蝼蚁有蝼蚁之慧。
我何必惧他。
退至书房门口,我忽然转头回看他。
宁珂眼眸睁开,眸子无神地直视前方,他的瞳孔呈淡紫色,如同开花的藤萝。
正常人的眼睛怎么会呈紫色呢。
心里慌了神,离开时脚步声乱了几分。
我见过极黑的黑瞳,耀眼的棕瞳,医书上倒是提到过灰瞳和血瞳,但唯独没听说过紫瞳。
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毕竟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他瞳孔有异。
第二日趁着天未亮,杜仲房门没插销,我悄悄把令牌物归原主。待回屋睡了个回笼觉,我静候住处,等着辛夷领我入内院。
“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吗?怎还待在房里。”
没想我等来的不是辛夷,而是兰佩。
兰佩神情隐怒,我嘴里顿了顿,斟酌再三:“回大人的话,今日身子不爽利,于是在屋中多歇息了会儿。”
宁珂昨晚明明说过要调我入内院,难道他没认出我,亦或是把我当成别人了?
“谢兰佩大人特意来提醒,我这就去打扫外庭。”我试探兰佩,看她来意为何。
“不必了,”衣袖下兰佩捏紧手心,她看了我一眼,冷言冷语道,“随我来,公子要调你入内院,我是来给你重新安排差事的。”
兰佩给出半刻钟时间让我收拾衣物。看来计划没错,我是要入内院了。
路上兰佩走在前面,脚下迈步生风,她垂下眸忽然开口问:“你昨晚怎么去书房了,你如何进去的?”
我怎会如实回答,敷衍着说:“昨日我丢了东西,晚上发现就寻过去了。”
这话找不出纰漏——
白日我进过内院书房,晚上也去杜仲房里。
昨晚我确实是执令牌进去的,只是说是奉杜仲大人的令,但内院侍卫谁都没有仔细检查过我手中的令牌。
而现在,我早就把杜仲的贴身令牌还回去了。
她能从哪儿查,发现不对又能怎么办?
我抬头悄悄打量兰佩,被这轻飘飘的话一噎,她的脸色并不好看,面容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新吩咐给我的差事轻松,只需打理内院花草,每日给屋里瓷瓶换新鲜花朵。我从三等外院洒扫侍女晋为二等内院闲侍。
“她怎么走的狗屎运啊,那群侍卫竟真放她进去了。”杜仲鼓起双颊,疑惑不已。
近日气温升高,骄阳正好,连着好几天大太阳,土地缺水的很。我在假山后面浇花松土,偶然撞见杜仲她们说我闲话。
休养三日,杜仲用了陶合药,屁股恢复得极快,人又生龙活虎上了。
“杜仲大人日安,茯苓大人日安。”我恭敬行礼。
她们正在讨论我怎么入的内院,杜仲刚跟茯苓说到那晚我去她房里哭的事,然后转眼便瞅见她口中的主角儿来向她问好。
“哈哈,你在这处浇花啊,好巧啊好巧。”
杜仲咂吧着嘴,尴尬止声。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到内院后茯苓不再针对我,杜仲更没理由继续与我交恶,所以被我撞见她议论我,自然感到不好意思。
挥退八卦的众人,杜仲跟茯苓快步离开此地。
………
泠泠月色,庭院亮着盏小灯,忧伤的琵琶声徐徐响起,如潮水般四溢,给清凉的月夜添上一笔浓稠的萧瑟。
琵琶声铮铮入骨,此曲名为《浔阳月夜》。
我抱着琵琶拨得用力,丝弦发出哀愁的悲愤之音。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宁珂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全然不觉,他轻阖着眼,身上披件氅衣,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曲毕,余音绕耳。
宁珂静默地靠在那里,我缓缓睁开眼,神色不佳。
谁深夜睡得好好的被猛然弄醒,薅下床被迫营业心情会好。睡不着就乖乖闭眼硬躺好吗,不要来恬不知耻的叨扰别人。
我心中阴暗,咬着牙,默默给宁珂扎小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浔阳月夜》讲的正是晚春时节的江南景象,月亮升在东山,小舟泛在江面。这是我与阿姐下江南听到的曲子,后来偶然才习得了它,宁珂也知晓此曲?
他闭眼嘴里喃喃念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你的乐声孤寂,是在怀念谁?”
宁珂睁开眼看向我,冷眸微眯,瞳色淡淡泛紫,比月夜幽暗几分。我心窝收紧,恍如没有察觉到他的眈眈异样。
“此曲乃抒情景意,大人可困了吗?”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宁珂没有回我,沉默少焉。
“教教我琵琶吧。”他神情不知真假。
我诧异不已,困意消散几分,“大人说笑了,哪有男子弹琵琶的。”
宁珂长相妖异,薄唇丹凤眼,眼下一勾人红痣,抱起琵琶定是悦眼的,雌雄莫辨宛如小倌人。
“那还能有什么与琵琶相配?”
有什么与你相配?
他倚在那里,说话语调漫不经心。
我思考着:“我教大人弹琴吧?古琴悦心,古筝如花旦,古琴则是青衣,它们甚是相配的。”
“……”
宁珂没有回应。
“困倦了,歇息吧。”轻喘哈欠,他又变回慵懒的模样,仿佛刚刚的话只是一时兴起。
吹灭灯,他过来把我打起横抱。
“哎—”
黑暗中,他故意把我往上颠了两下,惊得我短促叫了一声,双手环紧他的脖子。
“松些,你搂得太紧了。”
热意贴耳,宁珂全身只有吐出的气是热的。
宁珂抱着我,在黑暗中走得很慢。他似乎患有夜盲症,到了晚上要是想看清东西,都要点上很多大蜡。
他把我带回屋,他的屋子。
“冷。”
被褥上拉,窸窣声响起,宁珂贴着我道冷。
临近入夏,他却仍觉得寒冷。
电流般的触感直击背脊,他冰凉的手摸上了我的后脖,屋内灯火红艳。宁珂哪里有要睡觉的样子,那双眸子眯起,狡猾又可怜。
我气若游丝,眼尾泛起潮红,闷哼着求饶。
“天色真的很晚了,大人……”
宁珂不管。
…………
入夜,宁珂总喜欢在夜里找我。
他传我进书房,这次书房里点了几处蜡烛,月光被蜡烛的光辉冲淡,几处小小微光让环境更显灰暗。
蜡烛分种类,有明亮的大蜡,也有较小的香蜡。此时书房里点的就是香蜡,房里外间亮着,里间靠近书案的地方就是黑的。
今夜我是被兰佩喊来的,素净个小脸,连香都没擦一下。
靠近书案时,空气中夹杂着烛心刚灭的丝丝烟薰味,宁珂应是才处理完公事不久。
“大人又忙到很晚了嘛。”不用他说,我主动抚住他的脑袋,轻柔地按起。
宁珂头轻轻往后倚,行为上表现出不易察觉的依赖。我们样子仿佛老夫老妻,若有不知情的人看见,定以为我们是对伉俪壁人。
“小柳儿深得我心。”他轻笑,缱绻缠绵。
“咚——”
心登时似牛鼓重击,发出沉声巨响。宁珂的声音入耳,敲在我心上,我瞳孔微缩,手上了力度骤然停住。
他为何会叫我小柳儿?
他凭何叫我小柳儿?
“怎么了?”宁珂睁开眼,偏头盯住我的眸子。
“我……”我身形晃了下,伏身跪地,“大人,我忽的身体不适,恐怕不能侍奉大人了,望大人准我回房休息。”
推开门,兰佩守在门外。我心里乱得很,无神留意她脸上神色,没有行礼直直地就走了。
小柳儿。
只有阿姐爱叫我小柳儿,其余人……
思绪拉远,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曾经李府有个门客,那门客是个不老实的登徒浪子,除了阿姐,仅有他唤过我小柳儿。时间过去久远,我对他印象不深,照应着宁珂方才的样子才让我忆起他来。
不,不一定。
我化名柳烟,宁珂可能就随口而来罢了。我努力平复心情,尽量不自己吓自己。
瓦蓝的天空不掺一丝云彩,头顶阳光直射,空气干燥,闷热无风。我在宁府转眼待了快月余,春日的尾巴悄悄过去,暑夏即将来袭。
今日是府内月初大采买。
“茯苓大人,库房花种不多,蜀葵、鸢尾、桔梗、晚香玉,它们皆适宜夏日开放。今日大采买,不如买些这几类的种子回来吧。”我远远地喊住茯苓。
茯苓管府内下人出行,出门采买的相关事情由她负责。眼看茯苓准备出门,我掐准时机,赶在她出宁府大门前出声拦住她。
如今我是宁珂身边的红人,茯苓不能开罪我。她忍住不耐,顶着大太阳听我把话说完。
我说话矫情:“蜀葵颜色艳,会压住其他花花色,它的种子无需太多。京城晚香玉难买,要是买不着,便换成美人蕉和卷丹吧。”
茯苓面上不爽,眼角一压,见我滔滔不绝久久不停口,她扬声说道:“要求这么多,你自己买去。”
“可是外面好烈的太阳……”我面露难色,想要拒绝。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说完,她头不回地往外走,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紧跟她身后。
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车内不宽敞,我同茯苓几乎抵膝而坐。因怕热,我一直捏着手帕扇风。茯苓也热,但她瞧不上我的做派,硬梗着脖子装无事人。
我要的种子在小市集才买的到,她们此行的目的不在这里,出府的下人众多,花种不是紧要物品。
我主动开口:“派小年跟我来吧。”茯苓不知小年是谁,随手摆了摆,然后带着大部队走了。
茯苓不光派了小年,还拨了两个男丁给我。
买完蜀葵,鸢尾和桔梗的种子,我提出找个地方歇歇脚。晚香玉不常见,我们在小市集逛了许久,果然迟迟找不到晚香玉。
“老板,来四碗凉茶。”
我们找了个茶摊坐下,他们陪我兜了好几圈,额上冒出豆大汗珠。我面含歉色,请他们喝凉茶。
好久没出宁府,我兴致大起,买了好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