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苑有四位主事的大侍女。
我懂医,平时爱研习医书,发现管家同四位侍女的名字很特别。管家名辛夷,四位侍女分别叫佩兰、茯苓,杜仲和祝余。
她们皆以中药命名。
辛夷是木兰的花蕾,可散风寒、通鼻窍等,常用于治疗风寒、鼻塞、鼻渊;
而佩兰,它是菊科植物。可芳香化湿,治疗湿浊中阻、脘痞呕恶等症状,另外还能醒脾开胃,发表解暑。
不通药理的人会想到这些名字吗,宁珂给她们这样取名,难不成他也略读医书?
果然不近他身,我对他缺乏了解。
茯苓:“柳小姐,你这块地擦的不够干净呀,快快重新打扫一遍,公子有洁癖,看到了会不喜的。”
杜仲:“对呀,到时候公子发怒,你会连累我们的。”
我跪坐在地上看茯苓和杜仲搭腔唱戏,茯苓唱着唱着瞧我反应不大,嫌光费口舌不过瘾,边说边拉着杜仲用沾土的鞋到处乱踩。
她们在光洁的地砖上留下好几个大脚印,眼看没几处干净地了,茯苓跺了跺脚满意的停步,昂起脑袋,拉住杜仲的手轻哼一声,“好,我们走!”
茯苓拉着杜仲高高跨过门槛,大红色的雕花木门被她们双手合上,我刚要起身,门忽然又被拉开一条缝隙。
“你可得把这里打扫好了啊!”门缝里探进来半个脑袋,脸蛋圆圆的,正是折身回来的杜仲。
今日书房是杜仲当差,如果书房出了什么事她肯定难辞其咎。
杜仲跟茯苓关系亲近,茯苓性子急,那时她苦心巴巴的讨好我,未想缘木求鱼,之后回到春香苑,她立马就带着好友一起可劲刁难我。
我是打扫外庭的侍女,入不了内院。
宁珂有洁癖,他书房和主室的地砖需三日擦一回。如果想把地砖擦的锃亮,侍女得跪在地上,趴下来用麻布擦。
擦地砖这活儿最累最伤腰,于是杜仲特意调我今日进内院,把我关在书房,安排我独自做这些苦差事。
脚步声走远,我带紧木门嘴角上扬。
谁说她们坏,她们可太可爱了。杜仲把我放进书房这件事做的太好了,如同给瞌睡之人送枕头。
入了宁珂府,万事需自己出手,没有内应外应帮和。我在春香苑外院徘徊三周,这里规矩森严,我接近不了宁珂,何谈红册绿佩。
宁府侍卫个个铁面如山,人如哑巴。主院大侍女茯苓讨厌我,暗令下人冷着我,让我跟所有人套不了近乎。
茯苓刁难我的手段低劣幼稚,她跟杜仲到底年轻。我是醉千阁厮杀出来的花魁,怎么会怕她们?她们的刻意刁难,在我眼里仿佛隔靴搔痒。
两个小妮子真该去醉千阁长长见识,把她们丢进醉千阁就老实了。
书房的地回回被擦的干干净净,亮到反光。我哪是什么软柿子,被关到房里这么久,我根本没打扫。
茯苓她们已走远,我屏住气,起身透过雕花红木门往外看,细细的小孔外,书房门口站着两位侍卫,他们正目不转睛,直视前方。
书案上书册摆放整齐,统一正放朝南。书籍不多,大部分收放在木架上,按大小种类摆好。我猜测宁珂不光洁癖,他还强迫症。
不着急,来日方长。
我浅浅熟悉了下书房布局,随后带门出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去路上遇到了兰佩,她皱眉把我拦住,不懂我个外院的扫撒侍女怎么进了内院。
“是茯苓大人让我来的……”说着,我示弱地亮出通红手掌。
这手是我刚在书房里故意弄红的,兰佩拦我,不旺我细节做到位。
兰佩城府深,她的不喜不漏表面。她瞧我微折着腰脚步无力得发虚,应该又是被磋磨了,嘴上说了茯苓两句,抬抬手,放我离开。
她不喜我,我的直觉不会错。兰佩对我总有若隐若现的敌意,茯苓针对我的事儿,她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杜仲挨辛夷罚了,屁股被打了二十大板。
茯苓扶着她来外院堵我。
我不在房里,正准备回住处,还没走近,老远便听见有人在我房门口大声嚎呜。
“你好大的胆子,我们的话你胆敢不听,命你打扫书房,你躲懒偷闲,竟害得杜仲替你挨了罚!”茯苓气冲冲。
杜仲抹着眼泪,哭得抽抽涕涕,好不委屈。
“茯苓大人,杜仲大人。”我盯着她们的眼睛,神情笃定:“我当真认真打扫了。”
茯苓狐疑:“那为何杜仲会因此受罚?”
果然,辛夷做事果断干脆,不会多解释原因。
天晚了,约莫是宁珂今日要回府,辛夷看到书房惨样,于是事先安排人收拾残局,事后再罚的杜仲。
因事无对证,她们对自己做的事情心虚,自然不敢去追问辛夷。欺压新人这种事,小打小闹便可,舞大了舞到明面只会对她们不利。
我摇头,无辜得很。
“杜仲大人可严重?我这里有尚好的药膏,大人要是不介意,收下我的药膏涂涂可好?”
我小跑回房,拿出个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有个用锦布包裹的陶合子。
我双手递上陶合子:“此药可止痛消肿。”
茯苓不屑地哼了声,她们怎么会要我的东西。茯苓面带讽意,翘起根指头,捻脏东西般接过合子。
“倒是清香。”她打开合子,嗅了嗅。
“但是,就这破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茯苓话音一转,把合子丢回我怀里。
“哎,我要!”杜仲犹豫地看了眼,急忙喊道。
她贸然一动,不小心扯到伤口,疼的嘶哑咧嘴。
合里的膏药呈浅玉色,膏体轻薄,量仅剩三分之一。我双手举着陶合子抬起,衣裳袖口往下滑落几分,露出纤细的胳膊。
那胳膊肌肤白嫩,只是再往里,被衣裳挡住的里面,隐隐约约竟有几处陈年的伤痕。
杜仲看着药膏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是醉千阁出身对吧。”她撅起嘴,“那为何我们百般刁难你,你都不生气不反抗。”
说完,她收下合子拉住茯苓就走,看样子异常生气,步子跨地大,毫不顾及受伤的屁股。
杜仲走远几步,背对着我喊:“我不喜欢你,我跟茯苓都不喜欢你。”她话尾鼻音浓浓,憋着股气,在空阔的长廊里悠悠回荡。
那傻丫头干嘛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仔细回想,她走前好像一直盯着我袖口看,我袖口有什么不成?
待她们走后,我拉起袖子看,袖子洁净无污,并无不妥。再撸起袖口,无意间瞄到胳膊上月白色的增生,这是伤疤愈合留下的踪迹,我蓦地沉默。
这些伤痛过去太久,连我自己都忘了怎来的,可能是儿时母亲打的,也可能是初到醉千阁受罪罚的。
过去了,早过去了。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无需人来疼惜,我的苦不会白受。
茯苓跟杜仲这一来,倒是给我带来重要信息,宁珂今日确实回来了。
宁珂这人行踪诡秘,不常待在府里。辛夷今日严查书房,则说明宁珂今日要回府,而且要用到书房。
老受困于外院可不行,小小洒水侍女该晋升了。
“杜仲大人,您睡了吗?”
“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书房了。”
“大人——大人——”
大侍女有单独的住处,杜仲住处靠近外院。我吸着气,声音不大不小,轻轻拍打她的房门。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我睡下了,你明天再来吧。”屋里传来杜仲朦胧不清的声音。
“不,求求您了,您帮帮我吧。”说话间我染上哭腔,身子蹲在门口不走,只是无助地靠着门框。
“……”
“算了,你进来吧,我房门没插销。”
杜仲妥协了,敲了两下床板让我进来。她趴在床上,身上单着一里衣,显然确实早就入睡。
既然是罚人,如果这板子数量少,那么力道就不会轻。能止痛的药皆存有麻醉安神成分,看杜仲这么困的样子定是用上我的药了。
杜仲趴在长枕上,支起身子问:“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进来疾步两圈,面色很急,左走走右转转,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整理措词。
“杜仲大人,我贴身戴着的玉坠不见了,那玉坠对我来说极其重要,万万不能弄丢。”我眼眶含泪,慢慢走到杜仲床边,无助地扑倒在她床旁。
“杜仲大人,我真真急,不然定不会大晚上来烦扰您。这玉坠是我洗漱完才发现不见的,哪里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它一定是落在了书房。”
我双肩颤抖,扯住杜仲的被子声泪俱下,激烈的情绪竟如卸匣的洪水般,愈发不可收拾。
“哎呀,好了好了。”杜仲扶额,“我明日托茯苓帮你……”
“我现在就去书房!”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听不见她说的话,我打断杜仲猛地站起身。
“对,我要去找辛夷大人问,不管怎样,我定要把它找回来!”我嚷嚷着似是下定决心。
“你去你去,你去吧。”
杜仲没折了,缩起脑袋,捂住耳朵。
没想平时文文静静的人,哭起来居然是这样的。她烦了,不想搭理我,甩手打发我走。
出了门,我直起腰,拂去泪。
成了,轻轻展开衣袖,杜仲贴身令牌偷到手了。
时间宝贵,握紧令牌我直奔内院。
“站住,你做什么的?”内院侍卫拦住我。
我举出令牌,态度不卑不亢,“奉杜仲大人令,去书房寻东西。”白日我来过内院,他们对我存有印象。
路上我手拿令牌畅通无阻,很快就顺利的走到了书房门口。
哎,怪哉,这里竟无一侍卫守着。
书房屋里黑漆漆的,像是没人的样子。
宁珂这会儿肯定在书房,我不信自己判断有误。既已费心走到这里,故而不管如何,总得进来探探。
“何人?”黑暗中一道声音如冷箭刺来。
我站在门外,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男人的质问声隔着门,嗓音冰冷森寒如同阴间恶鬼,骇得人不敢往前。
静默片刻,“嘎吱”门扉轻启。
我还是壮着胆子进来了。
屋里未点灯,四处黑得厉害,推门进来,铺面而来是浓浓的血腥味。
凭借几缕柔和的月光,我瞧见靠近门的位置地上躺了两个人,那两人身下溢出滩暗色。
屋内的血腥味就是来自于此——仔细瞧了瞧,他们好像正是白日看守书房的两个侍卫。
不妙,我后悔了,我现在还能退出去吗?
心中大颤,要寻的人正无声地坐在书案后。
他轻阖眸子,指节支着额面,疲色蔓延周身。迎合月色朝宁珂望去,他的青丝隐暗白发映光,白色的发丝愈发明显,愈发多。
许是我盯过去的视线太直白,他渐渐有所察觉,阖着的眼皮轻轻动了动。
「肩单一盘骨,背负几玄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