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珂为宁太师,朝廷中无实际任职,仅作七皇子的辅佐老师。
皇帝与臣子生辰同庆,百年头一回闻,如此不合规的举动,朝廷提出反对的人却寥寥无几。
官员权贵不敢说闲话,百姓更不会大胆议论。当日街道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煮酒沏茶,远在边疆的将领也会返京,共贺千秋。
我望青天再下拜,太阳高照元无外。
高高的紫荆城,红墙碧瓦。
醉千阁到皇宫需两刻钟,顾明昶派了贴身侍从接我。入了皇宫大门,马车行的稳慢,撩开帘子放眼望去,宫殿连绵,金碧辉煌。
金顶、红门、玉砖,这是我第二次进宫,初次领会皇宫巍峨,如神霄绛阙。
我坐在马车里,双手搭于膝上,心态与两年前进宫截然不同。
两年前我手中除了花魁之位一无所有,垂着脑袋精打细算,一步错,步步错,哪里有心思注意到这些。
大殿上,殿顶满铺玉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熠熠生辉。殿内地形呈阶梯式层层往下延,大约六层,最顶端金龙宝座上的是皇帝,龙椅侧下方的是宁珂。
宁珂的容貌妖异,侧边的白发极为显眼。许久不见,他看上去病恹恹的,左眼下方的红痣都失了神采。
满殿欢庆,唯他置身事外。在嘈杂喧闹的世界里,宁珂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静静地品着酒,眼中视若无人。
我的座位在底层,距他们远在天边,再往后退两步几乎到了殿外。
美食佳肴上了大半桌,宴会开始了,皇帝满面春风的提了两句诗词作开场白,大臣们恭维三句,后面就该贺礼了。
盏茶未尽,身旁来了个蓝衣小太监。小太监矮身低语:“姑娘,随小的来吧。”
顾明昶是皇帝长子,皇帝贺礼他该头个上。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
抱着琵琶,我身着翠色缕金云衣,头上戴着蝴飞点翠钗,高挺的鼻梁之上,远山黛中间点缀朱红水滴花钿,不素亦不过分华丽。
这缕金云衣料子柔软金贵,绵薄而不透肌,是阿姐会喜欢的样式,由顾明昶提前备下。
在殿堂中央宽阔的平台上,“咻咻”剑鸣不断,男子挥舞手中长剑,冷色的银光闪闪,一举一动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宁珂斜长的丹凤眼半开,唇色淡淡,举起酒杯浅珉一口,他漠然的看着,似乎兴致不高。
伴随破空的银剑声,“凌凌嘁嘁”的琵琶乐响起。
宁珂慢慢放下酒杯,我的琵琶声渐渐融入男子漂亮的剑花中,如同凤凰于飞,玉珠落盘,众人的眼睛与耳朵瞬间得到了满足。
“儿臣祝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康泰,祝我华夏国运昌盛不衰!”
曲毕,剑花消失,我退至顾明昶后侧,细腰折半。众人停下熙熙攘攘的交谈,目光汇聚,高举杯盏。
祝完正主之位,他抱拳面向宁珂,贺道:“祝宁太师,明月一池莲,钓渭丝纶日月长。”
“好!”皇帝起身鼓掌,连喝三声好字。
“昶儿有心了,气势磅礴不减朕当年呐!”他举杯相饮,笑咧嘴,“你身后的姑娘是哪家小姐?琵琶弹得这样好,朕要大赏她。”
皇帝眼神有些戏谑,说到赏赐二字听的我心中不妙。
才子配佳人,顾明昶心里横了根刺,身边太久没出现女子。他看我们站在一起适配,怕是生出了做媒的心。
台下的顾玄毅眉头蹙起,宁珂也抬眸看来,气氛骤然紧张,几位各藏想法。
“奴家是醉千阁花魁,柳烟。”
我抢在顾明昶回话前开口。
明堂之上,我声音微颤且突兀,“两年前奴家曾在镇北将军的贺春宴上弹过琵琶,大皇子殿下雅诗缺雅乐,故才让奴家来做配。”
“奴家的这把宝贝琵琶还是陛下赐的。”说着我举起怀里的玉琵琶。
时过两年,皇帝大约没印象了。他刚刚问的是顾明昶并不是我,我贸然抢答显得急功近利,这等小家子气的做派引得龙颜不悦。
“噢?是吗,朕怎么不记得了?”皇帝放下手中酒杯,面不改色,笑意渐渐收敛。
以为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不成想我是个无礼的低贱女子,差点让自己弄出笑话。
眼看趋势不对,有人比我更着急的冒了出来:“陛下,确有此事的。这玉琵琶背后带有官家印记,找人查验便知真假。”
陈谦末站出来了。
“陈爱卿?”皇帝惊诧,居然会有大臣贸然为我说话。
“你怎知这琵琶后面有没有印记的,你坐的那么远,你如何瞧见的,你的眼睛这般好?”
阔台离座席有段距离,琵琶又被我抱在怀里,陈谦末怎么知晓后面印着什么呢。
完了。
一时竟无言以对,分不清陈谦末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别再有人掉那三寸金舌。
“父皇,柳烟姑娘的玉琵琶闻名遐迩,在京城人人皆知。柳烟琵琶了得,她是个好姑娘,我视她如红颜知己。”顾明昶终于来打圆场了。
皇帝听了坐起身,遥遥看我一眼。
“罢了,今日是喜日。既然昶儿这么说了,赏你黄金百两,你退下去领赏吧。”他不喜我,手往前摆了摆,想用黄金百两把我打发出殿堂。
愣神两秒,我没有及时接旨。
宁珂从未打算收我入府,若只单方面行鱼水之欢,我永远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今日是我与顾玄毅谋划的最好时机。
我心里警铃大作,暗中朝姜太尉的方向看了眼。应下顾明昶邀约,我想过会出现此类情况,但陈谦末前面着急坏事,导致我已不好用外援。
事情发展到这,顾玄毅也不便出手。
我该怎么靠自己留下来……
“陛下——”
高堂上,坐观上壁看戏的宁太师出声了。
他声音悠悠扬扬:“臣喜欢此女子,陛下不如把她送我。”
我瞪圆眼抱着琵琶惊愕抬头,遥遥相望,恰好对上宁珂眼眸。他早在看我了,眼尾含笑,指节抵着下巴,正饶有趣味的俯视着我。
他都开口要了,皇帝能说什么?
宁珂招了招手,椅子旁放下一矮座,我举步层层爬了上去,那是仅距龙座半丈的位置。
大殿富丽堂皇,桌上的器具亮的人晃眼。
我低头拢起双袖,头上的钗子在器具的反光下抖落出更为细碎且漂亮的光彩。
阔台远在下方,待我走近了,皇帝突然出声恍惚地说:“是了,朕记得你。”
他从头到脚将我细看一遍,放下酒杯按住太阳穴,眸子盯住我头上的钗子陷入沉思。
“像,太像了,芙儿也爱这样的钗子……”
宁珂面无表情的挡住皇帝的视线,他朝我伸出手,丝毫不关心皇帝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来尝尝这个。”待我坐下,他举起手中酒杯贴上我的脸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人一嗔。
宁珂的手背比琉璃酒杯冰,指节的玉扳指抵着杯壁,我双手接过他递来的酒,举杯小小抿了口。
“咳,咳咳……”
酒液润过我的舌苔,唇腔充斥辣感。这酒闻之就辣鼻,尽管我抿的较少,仍是不小心呛了下嗓子。
“烈么?”
宁珂勾唇露出洁白的齿列,他是故意捉弄我的。
我抬起袖子遮掩半面,衣袖下皱起鼻子悄悄扯唇,眼角泛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这酒我实在喝不来,浅尝辄止放下杯子,宁珂没再强迫我。
他笑了起来,径自倒了满杯,慢慢啜饮。
矮凳上贴心的放了松软的厚垫子,我刚挨上便陷了进去。今日目的达到,效果甚至比我假象的好上百倍,这样想着我身心渐渐放松许多。
宁珂对这场宴席深感无聊,我来了之后便拿我逗趣。
桌面抵到我前胸,我的碟子里菜肴堆积成山。宁珂慢悠悠地给我布菜,他不催我吃,就一个劲儿的夹,夹到菜堆不住了才堪堪停手。
宴会尚未结束,皇子与大臣贺礼完毕,未几宫女乐师上台。
我头上的钗子精致漂亮,宁珂不知何时注意起了它,看就看吧,盯久了他还动起手来。
宁珂指尖拨动,下手没轻没重,发间的钗子被他拨得松垮垮,弄得好好的发型都乱了些。
好恶劣的人啊,我暗自骂道。
天黑了,挨到宴会结束,宁珂不知不觉喝得眼尾薄红。
我们分了两个马车走,回府他就不管事了,把我草草丢给府里管家,由管家辛夷全权负责。
天黑夜色浓稠,辛夷打灯带我去了较好的客居安顿,拨了两个侍女给我。
“天色不早,姑娘就在此歇息吧,明日我带姑娘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辛夷三十好几,态度和善,院里物品面面俱到。
宁府就是原来的李太傅之府。
这里我生活了六年,怎么会不熟悉。
客居旁的学堂没拆,透过门院凝视那里,曾经的光景重现脑海。李府从未苛刻待我,李太傅欣赏我的聪颖,许我自由进出学堂,时常在此为我答疑解惑。
收回眼,我胸口堵着口气。宁珂毁完李家,就这样堂而皇之鸠占鹊巢?心中情绪五味杂陈,翻涌不息。
第二日晨起,辛夷领我逛了两圈,府里环境大致没变,单把主院落位置换了。不知是不是巧合,如今主院位置竟改到了春香苑。
春香苑是我原先的住处,李府还在时的住处。
走到到这里我们脚步慢了下来,这里景色迷人,原本的四合小院改成五进式大庭院,后园被圈了进来,面积扩了原来的三倍之大。
正门进去,游廊精巧转折于假山亭台,正堂位于中轴线之上,显得十分大气。
“此地名叫春香苑,公子住于此。”
名字也未变?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到“宁府”三日,宁珂把我晾于一边,再没见过我。辛夷事务繁多,无空理我,因身边贴身跟着两位侍女,我行动不便,整日待在客居无所事事。
第五日,当我不准备坐以待毙了,宁珂想起了我。
他说府里不养闲人,下令让辛夷交我份差事,我从客居鸣风院搬到春香苑,身份转变成洒水侍女。
不管到哪里,新人总容易受欺负。
辛夷一开始安排给我的侍女就是从春香苑拨过去的,名佩兰和茯苓。
宁珂不近女色,我被他带回府时,辛夷对我态度热切,茯苓以为我会成为府里的女主人,处处巴结我。谁料没过多久,我身份竟落成了不如她们的洒水侍女。
“柳小姐,你这块地擦的不够干净呀,快快重新打扫一遍,公子有洁癖,看到了会不喜的。”
书房里,茯苓又来找我茬。
她声音偏尖,夹起嗓子说话颇为刺耳。我装作被她吓到,身子无奈的往后退了退,想护住我的耳朵躲她远些。
杜仲:“对呀,到时候公子发怒,你会连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