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月儿高悬。
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坐落于西街尾的县衙边上。
朱红大门,雕花影壁,五脊六兽,花园池塘,假山戏楼,如此规模的宅院便是欧府了。
一眼望去,九曲十折的长廊下挂了数不清的蟠螭灯,挟着腊梅清香的寒风吹过时,那灯摇摇晃晃,发出叮叮声响,竟说不出的悦耳。
一间及尽奢华的屋子里,稀薄的银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昏暗的室内投下冰冷破碎的斑驳。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弥漫在重重纬帐里。
即将及冠的欧扬宁躺在锦被之中,他面色惨白,往日里的骄纵与跋扈被一种刻骨的怨毒取代。
他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双腿被夹板固定,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这疼痛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理智。
在他咆哮之际,卧房的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一个穿着深色常服的身影悄然入内,来人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与小厮。
其正是启阳县令,欧扬宁的爷爷,欧长俊。
他虽年近花甲,但保养得当,面色红润又精神,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文人式的温和。
但此刻,那双深幽的眼睛里只剩下沉静的寒凉。
外出多日的欧长俊迈着四方步走近,他在床边的紫檀圆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孙子那双僵直的腿上,狠厉的眼神微微一抽。
欧扬宁立时委屈道:“爷爷,”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我疼!疼死了!”
欧长俊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拂过孙子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宁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爷爷知道你疼,知道你恨。告诉爷爷,你觉得会是谁?”
欧扬宁猛的激动起来,他撑着起身靠在床头,恨恨道:
孙儿不知,书院那么多人,但除了那个丁言哲谁敢动我?”
“你与他近日无怨远日无仇的,他为何伤你,把当天发生的所有事细细说与爷爷听听。”
待欧扬宁说完,欧长俊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当时也没让你弄死人,你倒好,事儿没办成,反搞这一身伤回来。”
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欧扬宁心想,还不是你那劳什子朋友,好端端的,非要让他找李春乔的不痛快。
那李春乔本就是曾院长的爱徒,前面小打小闹都还好,况且,李栖桐与丁言哲成日与他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下手。
哪曾想!
欧扬宁记得,当时在河滩上,除了抱着李春乔的那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如钉子般,曾源也别有深意的瞟了他一眼。
那漫不经心的一眼,现在想想都令人窒息!
欧扬宁越想越气,埋怨道:“到底是谁要阻止他参加会试啊?”
这时,一个小厮端了药进来。
欧长俊伸手接过,舀了一勺喂他喝下,紧接着说:“松湖的王举人,你十岁生辰礼那天他送了你一只纯金打造的小狗,我见你很喜欢,应该还记得罢。”
欧扬宁偏头吃了药,鼻子眉毛顿时皱成一团,说:“他跟李春乔有仇?”
欧长俊又舀了一勺,嘲道:“那老匹夫,看上人家了呗,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药实在太苦,这样一勺一勺的喝不是办法。
欧扬宁拿过碗一口喝下,赶紧塞了两颗蜜饯在嘴里,囫囵吞下后嫌厌道:“这个老不羞,好生不要脸,他的年纪都能做李春乔的爷爷了。”
“如此说来,伤你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夫君,那位启阳新贵嵇无为了。”
欧扬宁听罢喘着粗气,眼中迸射出疯狂的光,他舔了舔嘴唇说:
“好哇,他竟敢,竟敢将我踹进那臭水沟!我的腿,,,呜呜,,,我的腿断了!爷爷!我要他死!要他全家都不得好死!”
他说完,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欧长俊将药碗递给小厮。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搭在膝上的手,转动着那晶莹碧绿的扳指,那扳指在鎏金多枝立灯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他等孙子的喘息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浸了冰一样冷:
“死?太便宜他了。”
欧扬宁一愣,不解地看着爷爷。
欧县令微微倾身,靠近孙子,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令人胆寒的算计。
“宁儿,你记住,我们欧家是体面人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有些事,不能做得太糙,免得落人口实。”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要他死很容易,县衙的大牢里,哪天不死几个贱民?失足落井,急病暴毙,法子多的是。但那都不够痛快,是不是?”
他看着孙子的眼睛,仿佛在诱导一颗种子发出最恶毒的芽。
“他让你断了腿,受了这剜心剔骨的痛楚和屈辱,岂能一死了之?”
欧扬宁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渴望:“爷爷,那..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
欧县令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嗤笑道:“他一个白手起家的新贵,又才定了亲,那王新年不是喜欢他的小夫郎吗?得叫他身败名裂,人财两空,身死魂灭才痛快!”
欧扬宁听得屏住了呼吸,眼中的怨毒渐渐被一种兴奋和崇拜取代。
他从未像此刻般觉得,祖父的身影如此高大,如此的令人敬畏。
“爷爷,要做得天衣无缝才好。”他提醒道。
“自然。”
欧长俊轻轻拍了拍孙子的手背,那动作慈爱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沉声道:
“所有的事,都会合乎法理。没有人会抓到我们任何把柄。他嵇无为只会像被一场精心设计的灾祸碾过,家破人亡。而这全县的人,都会看着,都会明白,我们欧家不是谁都能招惹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欧扬宁的断腿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最终审判的寒意:
“动我欧长俊的独孙儿,会是什么下场?这,才叫代价。”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药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阴谋的铁锈味和血腥味,沉沉地压在拔步床周围,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又致命的网。
欧扬宁躺在网中央,疼痛依旧,却奇异地感到一阵舒畅快意。他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嵇无为在地上爬行,哀嚎求死的模样。
十二月十五。
嵇氏成衣店发生火灾,幸得赵炎巡视时发现,很快在护院的帮助下灭了火源。
幸而没有酿成大祸,只是烧掉了一批价格昂贵的绢丝。
但这把火却使得成衣店上个月赚的钱都赔了进去,赵炎很自责,他觉得是自己没做好。
后来经过几日的盘查,询问,嵇无为发现那个纵火之人到了县衙附近便消失了踪迹。
同样卑劣的手段,只是这次不再是冷家了,而是来自堂堂县老爷的威慑。
自他踹出那一脚后,嵇无为早知会有此一遭。
但这般明晃晃,大张旗鼓的却只烧了一批货物,欧长俊应该还是有所顾忌的。
一来曾源作为李春乔的老师,他如此看重小乔,若是自己有难,恐怕也会帮忙追查。
二是兵部侍郎之子丁言哲也与小乔走得近,这两个人都是欧长俊惹不起的。
虽说曾源与丁言哲可能做壁上观,但没有把握的事,欧长俊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做的。
成衣店里,嵇无为坐在椅子上,安慰赵炎:“你不用自责,万幸人没事,烧毁的地方找工匠修缮一下,以后注意些就行了。”
赵炎点头,垂头丧气道:“可我们白忙活了一个月。”
嵇无为轻笑说:“别气馁了,即将年底,害怕挣不会那点钱?赶紧回吧,天色已晚,省得杨英在家担心。”
杨英自怀孕以来,孕吐得厉害不说,许多食物都吃不下,甚至有些清瘦了。
赵炎确实有些担心,他站起身准备往家走,回头又道:“你说,最近怎么总有人做下这等恶事?前几日为春酒楼地痞闹事,昨日成衣店又发生纵火,报了官都抓不到,我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嵇无为一愣,这家伙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竟然一下就猜中了。
但嵇无为不想赵炎牵扯进来,没跟他讲与欧家交恶的事,岔开了话题:“你前些日子说要把现在住的小院买下来,可谈妥了?钱够不够?”
赵炎眼睛一亮,咧着嘴说:“够!定金已经给了,明日就和原主人交割了,英子说等小乔回来,大家一起聚聚。”
嵇无为脸上也带了笑意:“是得热闹热闹,购置家宅是大喜事,还有件事,我不提你也不说,杨英他大哥不是想过来做事?”
赵炎挠了挠头说:“我这不,有些不好意思嘛,先前是我表弟,现在又是大舅哥的,我怕你多心。”
嵇无为无语:“讲什么废话呢,陈康做事很踏实,松湖那边的铺子多亏了他。再说,以你媳妇儿的为人,他的大哥能差到哪里去?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不得紧着你!”
“好兄弟!”赵炎高兴的抛着手里的钥匙,说:“走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嗯!”
锁了门,赵炎笑嘻嘻朝嵇无为摆了摆手,回到家时,母亲正打了热水给杨英泡脚。
赵炎上前接过脚盆,喊了声娘,说:“我来,您早些歇息吧。”
赵母笑呵呵应了,又叮嘱道:“水不要太烫了,你做事仔细些,别烫着英子。”
“娘,他是我媳妇儿,我肯定照顾好他。”赵炎说完便端着脚盆进了卧房。
杨英今晚也没什么胃口,好在老人家是过来人,知道他受不了荤腥,便做了黑鱼粥。
杨英好歹吃了一碗,这会儿正坐在床沿打瞌睡,他最近总睡不够,嗜睡得厉害。
赵炎怕出问题,找了大夫过来却说是正常的,孕夫就是需要多休息。
赵炎不想人家白跑一趟,又让其帮忙调制了些补气血的药包,最后大夫开开心心的走了,说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
昏昏欲睡的杨英感觉到自己的脚被人轻轻放进了水盆里,他强忍着睡意睁开眼,果然是赵炎!
他声音细细地:“怎么才回来啊?”
“怎么啦?想我啊?”
赵炎仰头看着人笑说,他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双玉足仔细搓揉着,心里像是灌了蜜一般甜滋滋的。
杨英缩了缩脚,但被一把恩住,白皙的脸颊冒了红晕,他垂视着自己的夫君,点了点头,嘴里飘出一个字:“嗯!”
赵炎心中了然,他这傻媳妇儿最近确实有些粘人了,可能是需要陪伴。
赵炎赶紧帮他洗完脚,自己匆匆洗漱后,抱了温软的杨英躺下。
他摸着杨英微微凸起的肚子,贴人耳朵说:“媳妇儿,你受苦了,我以后尽量早些归家,好不好?”
杨英蹭了蹭他的胸口,困顿道:“好呀!”
赵炎见他快睡着了,把人搂进怀里,又说:“这个小院以后就是咱家了,开不开心?”
杨英进入梦乡之际,挣扎着回他:“开心!”
两日后,欧家府邸。
王新年风尘仆仆来到欧府。
他身披织金黑色大氅,头戴玉冠,手里拿着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红漆螺钿盒,直接去了欧长俊的书房。
俩人关门秘事了一个时辰。
欧长俊坐在主位,他大手指戴了碧玉扳指,一脸富贵相中透露出些许阴鸷。
“欧兄,那就说好了,待春闱时,咱们找时机一起动手。”
“自然,届时,他死了,松湖的产业和人都归你。”
“好极,那我便告辞了。”
待人出了大门,欧扬宁驱使着轮椅滑了进去。
“爷爷,怎么说?”
欧长俊走到人跟前,爱怜地摸着他的头说:“你安心养伤,这种事不需你操心,春闱后就该尘埃落定了,到时候,爷爷送你一份特殊的生辰礼。”
春闱时动手确实是个好时机,届时,不管是曾源还是丁言哲都应该身在京都了,就是杀一百次嵇无为,他们也来不及了。
不过欧大少爷有自己的小心思!